少年天子_凌力【完结】(88)
“皇儿, 太后迟疑地说:“she猎,到底不过是游乐,何必这么大张旗鼓,惹人议论?……”“额娘, 福临笑了:“she猎是顺便小事,儿有大事要办哪!”“哦,什么事?”“额娘忘了?不是早就商定,往昌平州祭奠崇祯皇帝陵吗? 太后无话可说了。她懂得,这是福临应该而且必须做的事情。转而一想,让福临经一经凶险也好。只要事先有防备,她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安排。她凝望着儿子,低声用蒙语说了一句民谚:“草原上雄鹰的坚qiáng翅膀,是在bào风雨中练成的。 福临的蒙语不大行,连忙问:“额娘,什么鹰? 庄太后笑了笑,说起了别的事情。
为了表示对崇祯皇帝的哀悼和敬意,she猎项目要放在祭陵以后。在到达巩华城、即沙河行宫的当天下午,皇上在正殿前的开阔场地上,召皇家子弟较she,十五岁以下的皇侄、皇孙和皇子一律参加。
皇上坐在殿前高高的月台上,安亲王和老臣索尼一左一右相陪,内大臣鳌拜和苏克萨哈在御座后侧左右侍立。他们和皇上一样,都是一身戎装,想必在皇族子孙们的较she后,还要练练身手。大学士金之竣傅以渐、礼部尚书王熙等文官也在一旁陪同,加上周围密集的侍卫,金盔银甲,补服花翎,在秋日午后的灿烂阳光中鲜明耀眼,把殿前月台装扮得如同一座彩楼。
较she的皇族子孙,年过十岁的每人she五箭,不满十岁的每人she三箭。箭靶放在三十步外,she手按着年龄顺序一对一对地入场比赛,有的挺胸凹腹、神气十足,也有的紧张失措、缩手缩脚。结果很平常,没有一个全发全中,也没有一个一发不中。他们的父兄大多在场,看看皇上没有笑容的面孔,都有些惴惴不安。
she手中年龄最小的,就是两位皇子了。二阿哥刚满六周岁,号称八岁,三阿哥还不到六岁。眼看最后的几个十岁的皇侄孙就要she完了,安亲王恭敬地向皇上说:“皇上,两位皇子年岁太小,就免she吧! 索尼从灰白的眉毛下望了岳乐一眼,也说:“皇上,王爷言之有理。皇子年幼,筋骨稚嫩,万一受伤,太后不安。 王公大臣们纷纷附和,不知谁的一句话灌进福临耳中:“箭靶这么远,身小力单,万一she不中……”福临勃然变色,腾地站起,眼睛闪着恼怒的光。他到底没有发作,终于缓缓坐下,斩钉截铁地说:“谁也不免! 二阿哥第一箭脱靶了,月台上死一样寂静,谁也不敢看皇上的脸。福临面色铁青,紧紧抿着双唇,额上一条bào起的青筋在卜卜地抖动。
第二箭,中红心!
第三箭,又中红心!
众人松了一口气,纷纷称赞。王公大臣向皇上躬身道贺:二阿哥小小年纪,身手不凡,将来安邦定国,武功必定横绝一代。赞颂声中,福临微微露出笑容。
三阿哥呢?该他出场了,怎么不见踪影?
这时,安王和索尼又说,皇三子太小,既然一时未到,就不必she了。福临对这个康妃所生的三阿哥,一向不怎么放在心上。他和四阿哥同得天花,四阿哥死了,他却活了下来,是不是他偷换了四阿哥的命?想到自己最疼爱的皇四子,有时福临对这个皇三子还隐隐感到厌恶。今天she箭不she箭倒在其次,临阵乱跑,却很叫人生气。福临的脸又yīn沉下来,说:“找他来,一定要she! 三阿哥并没有跑远。she场边围着看热闹的尚膳监养鹰鹞处的当值人员中,一个少年养鹰人引起了三阿哥的兴趣,因为他肩头站着一只状貌神骏、双睛猛鸷的青鹰。皇三子忘了she箭,竟跑到近处,目不转睛地打量那鹰。
“这是海东青吗? 他好奇地问。
“回小爷,是海东青。 少年见他皇族打扮,又不知他的确切身份,便恭敬地这么称呼一声。
皇三子忍不住想伸手摸摸海东青光亮美丽的羽毛,少年连忙躲闪开来:“小爷当心,它啄生人,可厉害呐!”“怪不得书上说它玉爪金眸铁作翎呢,它准能拿天鹅!”“能!拿过好多次了! 少年见自己心爱的鹰受到赏识,也很高兴,不由自主地夸赞着, 它飞得可高啦!在高天打旋儿,能看见草里的蚂蚱;停在树梢上,能看清云里的小雀;搧翅膀一飞,直冲上天,比流星还快,什么鸟都逃不掉!……““三爷,快走快走,该你she了,皇上要生气啦! 一名侍卫跑了过来,打断两个孩子津津有味的谈话,拉了三阿哥就跑。三阿哥边跑边回头:“喂,养鹰的,你叫什么名字? 回答声音很小,但顺风入耳,很清楚:“费耀色……”偌大的she场上,现在只有三阿哥一个人面对箭靶了。他是那样幼小,象刚从土里钻出的小苗,象一朵红顶小蘑菇,象群鹰环伺的小雀子。他不觉得孤零、紧张、害怕吗?不。他全没往那上面想,也毫不懂得自己的处境,只管自自然然、高高兴兴地拿起他的小弓小箭,拉开了架式。嗬,只见他抿着小嘴,眯起眼盯着箭靶,右手一扬,小箭 吱儿 一声飞了出去,不歪不斜,正中红心!
“好! 有人情不自禁地高叫一声。大家全笑了。
第二箭,又中了!
人们的笑声、喝采声jiāo汇成一阵欢快的喧嚷,she场立刻热闹起来,气氛也变得轻松了。月台上一名侍卫大声喊道:“皇上谕令:再中一箭,赏穿huáng马褂! 这喊声很快就淹没在阵阵笑声中了。
皇三子瞄准箭靶再she,第三箭又中红心!
“噢!—— 人群欢呼了!年纪最小的三阿哥,成绩最好,连一直扳着脸的皇上也不禁笑了。小小的皇三子倒挺绷得住劲,一本正经地收起他的小弓箭,一丝不苟地学着大人们的礼节,并不退回原处,反而一步一步从容地走上月台,跪在皇上面前。
福临故作不解的样子,问:“你要什么?”三阿哥仍跪在那里,不说话,只笑着向皇上望。
福临哈哈大笑,说:“好了,好了!拿huáng马褂来! 索尼笑道:“皇上,仓卒间哪里能有小褂? 福临笑道:“大的也罢,拿来再说,岂能失信于孺子! 侍卫拿来了huáng马褂,安亲王提着领,比了比,又长又大,直拖到三阿哥脚背。岳乐笑着,gān脆拿huáng马褂把孩子裹着抱了起来,说:“三阿哥好箭法!将来长大要成就什么勋业? 三阿哥望着父亲只是笑,没有作声。
福临心头畅快,叫过三阿哥,笑道:“你们兄弟俩说说各人的志向,让朕听听看。 二阿哥想了想,说:“我将来要领兵打仗,做一个南征北战的安国靖寇大将军,天下最厉害的王爷! 岳乐笑道:“那么,是一位贤王了。三阿哥,你呢? 三阿哥用孩子们特有的全心全意崇拜、爱戴的目光,望着父亲,声音朗朗地说:“儿愿长大后效法皇父,勤政爱民,使天下国泰民安! 福临心头一震,望着孩子纯真的眼睛,惊喜jiāo集,很是感动,同时又泛出一丝辛酸。周围的王公大臣也被孩子这意想不到的回答惊住了:一个六岁的小皇子啊!
岳乐顿时觉得心里升起一种特别的敬意,再不敢拿皇三子当作六岁的小侄儿抱在怀里了。他恭敬地把三阿哥轻轻放下,然后说:“皇上,早就听说三阿哥熟读经史,聪慧无比,果然名不虚传! 福临笑道:“未必。让我来考考他。 他略一思索,提了个古怪的问题:“孤独二字为姓氏,又为性情语、意境语,诗中却极少孤独连文,即使用也不佳,是什么缘故? 三阿哥已将huáng马褂穿在身上了,简直象一件肥大的曳地袈裟,他略略伸伸胳膊,尺把长的空袖筒拖了下来。小小的人儿淹没在这件明huáng紬绸的大褂里,看上去又可笑又可爱。他却严肃地对待皇父的考试,很愿意在众人面前显示显示自己的才学。听了父亲的问题,他眨了眨黑晶晶的眼睛,反问道:“古诗中孤云独去闲,不是佳句吗? 侍从的文士们同声惊叹,福临也感到意外。他呆了片刻,环视四周,看见月台汉白玉栏杆边摆着的一盘盆jú花,又说道:“天下名卉多不胜数,何以渊明先生独爱jú花? 三阿哥想也不想地回答说:“秋jú有佳色,淡而能久也! 福临又笑了:“此儿出语可人,真有几分聪慧。傅以渐,你来试试他。 武英殿大学士傅以渐,因为自己幼时也以神童驰名乡里,所以不象其他人那么惊异。几名太监捧着棋盘、棋盂匆匆送往后殿,正好被他看见,灵机一动,题目有了。他低头望着那大马褂中的小人儿,说:“请赋方、圆、动、静。 三阿哥不慌不忙地说:“愿闻其略。 傅以渐道:“方若棋局,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 三阿哥略略思索,眉毛一扬,昂首挺胸,神气十足地高声说:“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 一片寂静。人们都被这小人儿惊呆了。一些人听懂了,惊异于他的聪明才智;一些人根本听不懂,也为他飞扬的神采、沉着自信的态度所折服。大学士傅以渐,对那神气活现的小男孩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然后回身向福临拜贺:“臣恭喜皇上!这实在是国家祥瑞,主我朝得人之盛。天遣奇童生于皇家,大清江山永固,万世基业必能成就! 赞颂、祝贺、欢笑随之爆发。福临笑着站起身,一手拉了一位皇子,往后殿走去,不时弯腰去和哥儿俩jiāo谈几句。岳乐、索尼、鳌拜和苏克萨哈或近或远地紧紧跟着。岳乐和索尼还能表现出一些安闲,鳌拜和苏克萨哈紧张之色,已时时透露在表情中了。福临却一点儿也没注意。
第二天,东方才泛曙色,福临就起身了。太监们服侍他换了一套素色衣冠。他吩咐备辇后,坐下来用茶点。这时安亲王岳乐和索尼进来跪叩圣安。他俩神色都很紧张。仿佛带进一股秋夜的肃杀之气。福临奇怪地望了他们一眼,岳乐连忙双手呈上一个huáng色绢封。福临接过来打开一看,上面写了一行满文,笔迹非常熟识:“皇儿务必照安亲王与索尼老臣安排行动。母字九月 福临立即感到有什么严重事情发生了,惊疑地耸耸眉尖,问:“怎么回事?”“恭请皇上遵太后懿旨,一切听臣等安排。 岳乐急匆匆地压低声音说:“请皇上退入内间,千万不要出声。“说着,岳乐和索尼连搀带扶地把福临送进东暖阁的暗黑的小内间。隔墙上开有一小孔,岳乐指给福临,请他从那里观看动静。
福临刚把眼睛贴近小窗,就见暖阁珠帘一挑,李国柱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他惊讶得差点儿喊出声:那人居然也是一身素服的皇帝装束,和自己十分相象,乍一看,如同窥见了自己的镜中影子!
那位 皇上 坐在刚才福临坐的地方,又饮茶又吃点心。
拿点心的手明明在微微发抖,茶盏里的水晃晃dàngdàng,他却绷紧全身,故意作出悠闲自在的样子。
殿外太监进来禀告:“车驾齐备,请万岁爷登辇。”“皇上 只挥挥手,算是知道了,接着站起了身。侍候的太监鱼贯出殿, 皇上 也已走到东暖阁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暖阁中只有李国柱还站在他身边,于是他突然转身,朝着小内间,也就是福临窥视的地方,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连叩三个头,站起身,掸掸袍襟,竭力模仿着福临平日一手拿朝珠、一手背后的姿态,同着李国柱出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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