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梦_张海迪【完结】(40)

2019-02-24  作者|标签:张海迪

  维嘉为自己的思考感到震惊,感到颤栗!

  灼热的脑浆翻滚着,搅得维嘉一刻也不得安宁。此刻,他忽然十分想念黎江。以往他心里有了难题,总是跑到黎江的家里和他挤在一张小chuáng上,说啊,讲啊,把他的心事像倒水一样倒个一gān二净,黎江会帮他分析,排解……唉,黎江,这家伙……

  不知什么时候,维嘉的呼吸变得均匀,他终于睡着了。

  梦的纱翅将维嘉带向那片燃烧后的焦土,在那里,维嘉发现一株紫红色的灵芝正在向他微笑,他采下灵芝,擎着它高高地飞起来,飞越青山,飞越大河,飞向那座红色的楼房,恍然间,他看见方丹穿着美丽的衣裙,迈着灵活的双腿,像一片轻盈的云朵迎面跑来……维嘉忽地坐起来,心中被方丹崭新的形象塞满了。他揉揉眼睛,使劲儿回想着梦中的情景,一个念头迸到脑海里,他兴奋地跳下chuáng,看到老人正在门外收拾一个小竹篓,便叫起来,老爷爷——

  伢子。老人应着。

  维嘉一步跑过去,急切地问,老爷爷,你能告诉我在哪里能采到灵芝吗?

  老人一愣,抬头看看维嘉,说,伢子,你采灵芝做么事?还是早些下山去搭火车嘛。

  不。维嘉说,老爷爷,我一定要去采灵芝!

  山里蛇多,咬了可不好办。喏,你来看。老人拍拍小竹篓。维嘉探过头去,透过竹篓的缝隙向里张望着,见很多黑色的花蛇盘绞在一起,正晃动着扁脑袋,吐着骇人的红信子。

  伢子,你看,这都是在山上抓到的。我劝你莫要上山,还是早些去搭车,家里人会记挂你的。走,我送你一程,顺便把这些蛇送到山下药材站去。

  不,老爷爷,我一定要去采灵芝!维嘉又一次十分坚决地摇摇头。他说,我家邻居有一个双腿瘫痪的女孩儿,她每天只能坐在窗边,老爷爷,我总想给她一些帮助,可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您说灵芝能治百病,百医百灵。昨天夜里我就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看见她站起来了!老爷爷,这很像一个神话,可谁能说神话不会变成真的呢?面向屋外的青山,维嘉激动地又说,老爷爷,不管灵芝多么难找,无论山上有多少危险,我一定要去找灵芝,找不到灵芝我就不回家!身后静悄悄的没有声音,维嘉诧异地回过头,发现老人正在以深沉的目光凝视着他。

  伢子,是这话。老人点燃了竹烟管,喷出一口烟雾,眯起眼睛深情地说,你讲的那个妹子若是吃了灵芝,说不准病还真能治好。唔……等她好了,你就带她到这山里来。这里的山好水好,地有灵气,来这里住几日保管她的脸像映山红一样好看。伢子,去吧,要是找到灵芝就早回家!

  维嘉点点头,心里热辣辣的,眼圈也不知不觉地红了。

  老人为他装上一些饭团儿和蛇药,教给他怎样用法,又为他砍了一截绿竹竿儿,叮嘱他说,拿着,行路多长眼,蛇一般是不会先伤人的,就怕你看不见踩到了。我们山里人行路都是带根竹竿儿,打草惊蛇嘛。

  维嘉依依不舍地辞别了老人,毅然踏上了进山的小路。在茅舍中虽然只住了两夜,但老人教给他的东西太多了。

  维嘉在山里转了几天几夜,按照老人说的办法,在背yīn的山坡上寻找灵芝。他的眼睛仔细地掠过每一片山坡……他餐风宿露,身上被蚊虫叮咬得又痛又痒,但他仍然不懈地走啊,找啊,在渺茫的希望中倔犟地坚持着。有时他几乎灰心了,可是又觉得仿佛再走一步就能找到,于是又咬着牙坚持下去。

  又一个huáng昏来临了,天色渐渐黯淡下来,西斜的阳光变得十分柔和,山脚下的水田仿佛漾满了金色的液体,稻穗也轻轻晃着金色的光波。维嘉失望地看着夕阳,觉得这一天又白过了,他泄气地跌坐在山坡上,脚无意中踢歪了一棵矮小的灌木。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在那片小小的空地旁,在那株小树的根基部分,出现了一片紫色的云,它由于小灌木的碰撞还在晃动着。

  维嘉简直不敢相信,他揉揉眼睛仔细看着,忍不住大叫起来:灵芝!

  是的,是一棵灵芝,在棕huáng色的山坡上,闪烁着祥云瑞气般的紫褐色的光芒,像半个被彩云环抱的月亮……

  深邃的夜空里镶嵌着满天星斗,淡淡的清辉照着历尽艰辛的维嘉。他实在太累了,真想躺在这松软的落叶中睡上几天几夜。仰望着遥远的星海,他的心飞向了那座红色的楼房,他决定天一亮就下山去乘火车。

  维嘉躺在山坡上,甜甜地睡着了,他睡得像一个初生的婴儿。灵芝珍藏在他胸前的衣兜里,幸福和喜悦在他的脸上静静地流淌……

  第十二节

  39

  生活中的一切都变了。

  猫弟弟也变了,它不再那样活泼顽皮。无论白天夜晚,总是沉沉地睡着。也许,在那些流làng的日子里,它从来没有找到过一个安静的角落,也许,在无遮无拦的风风雨雨中,它从来没敢安心地合过眼睛。可是,无论它睡得再沉,只要楼道里有人说话,或是有脚步声,哪怕是轻轻的脚步声,它也会立刻噌地站起来,箭一般疾速地钻进chuáng底,一边惊恐地哀叫着,一边簌簌发抖。猫弟弟刚刚回家的那个晚上,妹妹用温水泡了一点馒头放到猫弟弟嘴边。它把两只前爪搭在碗边儿上,伸进头去发疯般地吞咽着,一阵战栗电一般传遍了它的全身,它那只huáng莹莹的眼睛里竟涌出了huáng豆大的一颗泪珠。我说不出心里有多难过,看着伤残的猫弟弟,我仿佛看到了一颗弱小而伤痛的心。

  自从维娜背弃了我们的友谊,我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我有时长久地不说一句话,只是呆呆地坐在窗前,我不知道维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为什么要出卖我们的秘密,为什么要出卖黎江。

  动dàng波及着越来越多的家庭。大院子里又有好多人被抄了家,又有一些人被抓走了。有一天夜里,维娜的爸爸也被抓走了,我紧张的心还没有松弛下来,谭静的爸爸妈妈也被带走接受审查了。现在只有燕宁的爸爸妈妈是好人了。他们穿绿军装,戴军帽,每天坐着绿色的吉普车出出进进,燕宁也因此更显得趾高气昂扬,神气活现。

  谭静偶尔还弹琴,但那慢悠悠的琴声简直就像无可奈何的呻吟和叹息。

  由于维娜告密,黎江被抓走了,又被关进了学校的地下室。可是没过几天他却被意外地放了出来。据说,另一派势力扩大的红卫兵打败了关押黎江的那派红卫兵,他们把败兵撵出司令部,占据了那幢楼,并且把败兵关在地下室里的人全都放了。

  黎江来了,他衣衫不整,面色也有些憔悴,脸上和手上还有一道道渗血的伤痕,就像刚刚跟谁打了一架。我怕极了,不安地望着黎江,发现他眼睛里似乎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黎江紧闭嘴唇,没呆多久便匆匆走了。黎江怎么了?他好像有什么沉重的心事。迷惘和担忧扰乱了我的心。后来,黎江又来过几次。他依然很少说话,依然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我不敢问什么,只是隐约地觉得有一个yīn郁的影子跟着黎江。

  夜晚,我和妹妹常常默默无言地呆坐着,听着外面大喇叭的喧嚷和震天响的歌声,回想着过去安宁的日子。我甚至愿意回到过去寂寞的日子里去,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懂得恐惧是什么。我们常常看着闹钟的指针咔嗒咔嗒地走,很慢很无聊地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一年。我和妹妹盯着表看累了,就躺在chuáng上,拉灭灯,只向黑暗眨着空虚的眼睛。

  我忽然很想见到黎江,他已经多少天没有来了呢?我心里数着,十五天,十六天,不,已经二十多天了。真的那么久了吗?我已经熟悉了他的脚步声,我的耳朵那么灵敏,即使外面有杂乱的人群,我也能分辨出他快捷的脚步,我还能听出他的敲门声,每次都是连续的四下……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说出黎江的名字。妹妹似乎感到了什么,那天晚上我们躺在chuáng上,拉灭了电灯。开始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那会儿在想黎江,我不知道妹妹在想什么。后来还是我忍不住了,我说,他好几天没来了……妹妹问我,你说谁?我说你知道我说谁。妹妹笑了,她说你真怪,你忽然这样说,我怎么知道他是哪个他呀。

  我想幸好是在黑暗中,不然妹妹一定会看见我的脸红了。

  妹妹见我没说话,就在黑暗中坐起来,月光里,我看见她将下巴颏搁在弓起的膝盖上。她说,他多好啊!她说,那天半夜他帮我去拉煤,在煤店门口,他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硬要给我穿上,我怎么也拗不过他,只好穿上了。可那天夜里多冷啊!他只穿了一件很旧的蓝毛衣。你记得吧,我们从十一点排队,一直到早晨五点才排上号。他像个英雄似的,我是说他很好看……

  我问妹妹,他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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