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雪在电话里拘谨地说:“大哥,我在楼下,可以上去吗?”
丁元英说:“上来。”
片刻,欧阳雪上来,丁元英打开门说:“怎么这么客气了?”
欧阳雪摘下长围巾放到沙发上,笑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这样了。大哥,我用分期付款买了辆新车,刚挂上牌子,今儿天气特别好,我带大哥坐新车出去兜兜风?”
丁元英有些诧异:“哦?买新车了?”
欧阳雪到电脑房间坐下,说:“3月份要注册公司了,以后少不了常去北京。本来我是想卖了股票再换车,那辆普桑买的时候就是二手车,又开几年了,已经破得不成样子。”
丁元英整理着不断从打印机里出来的文件,说:“你买车,不用跟谁解释。”
欧阳雪说:“是因为……那辆旧车小丹要了,作价4万,以后的车就归个人了。小丹开那个车,我总觉得有点……有点……我说不大清楚,就那个意思。”
丁元英明白了,笑笑说:“个人条件不同,没什么。你要带我兜风就兜到村里,我这儿有些文件要给农户送过去。”
欧阳雪说:“这是我分内的事,兜不兜风都得去。这就去吗?”
丁元英说:“呆会儿,等这几份文件出了。”
欧阳雪点点头,拿出一张名片递上去,说:“大哥,这件事可能你已经知道了,刘冰给自己印了一盒名片,听说一天的工夫就发了几十张,见谁都给,刘主任这个称呼现在己经叫开了。咱们公司还没有注册,也没有办公室主任的编制,他连个招呼都不跟谁打就这样做,我是有点担心,大家一起共事这才刚刚开始就出这事。”
这是一张非常jīng致的名片,无论纸张还是印刷都是一流的,上面印着刘冰的名字和公司办公室主任的职务,名片右上方印有已经定稿但还尚未起用的蓝色公司徽章。
丁元英看了看,放下名片说:“这事在你们开会的时候可以提一提。”
欧阳雪说:“刘冰开着那辆宝马到处晃悠,有时候叶晓明工作用车都找不到人,刘冰报账的汽油费和手机费都特别高,冯世杰和叶晓明他们对这事挺有意见,只是碍于面子侧面跟我提了提。大哥,那车是谁的也没个说道,你觉得咱这小公司放一辆宝马车合适吗?”
丁元英说:“不管是谁的,先用着。北京那种地方,少不了得有辆车撑撑门面。”
打印好文件,丁元英把所有文件都装到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里,然后和欧阳雪下楼去王庙村。楼下停着一辆崭新的黑色广州本田2.0轿车,外观比普通桑塔纳时尚了许多。车里有一股新车装潢特有的气味,必须要打开点车窗通风,尽管天气很好,但时下毕竟是严冬,车速带起的风打在脸上仍然非常寒冷。
汽车进入乡间,行驶在一条只容两辆车jiāo错而过的窄路上,欧阳雪放慢速度。路过一个村庄的时候,正赶上这里赶大集,平时冷冷清清的街道上人头攒动,非常热闹,原本就不宽的街道两边摆满了卖菜的、卖小吃和各种日用品的摊子,汽车缓慢地向前一点点挪动,用了20多分钟才通过这段道路。
2
冬天是农闲季节,但是王庙村这个冬天却没有闲着,最直观的景象是: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人少了。
汽车开进那座虽然经过修修补补却仍然显得破落的院子,只见木工作坊门口停着那辆宝马轿车。离木工房20多米远的教堂门前停了许多自行车,也站了不少人,阵阵众人一起祈祷的声音从教堂里传出,显然教会在搞活动,临近村的基督教徒都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公司的几个人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管谁来王庙村都得先到木工房报个到打个招呼。
木工作坊现在虽然还叫木工房,但是已经完全没有了木工房的含义。自从在王庙村搞了公司加农户以后,这个木工作坊就解散了,吴志明成了喷漆专业户,周国正成了翻砂专业户,李铁军成了下料专业户,这里的几台简易木工机械早就撤空了,房子由格律诗公司承租下来,做了叶晓明他们设在王庙村的办公室,一间用来测试音箱,一间摆了三张小chuáng用来休息,还有一间是开会、办公的地方。
欧阳雪没下车就看见木工作坊的门锁着,于是一转方向去了就近的周国正家,因为周国正家的院子里冒着浓烟并蹿出老高的火苗,一看就知道是正在开炉。
来到周国正家,院子里的那棵树和jī窝不见了,靠着西边的院墙搭起了一个大棚,面积大约占整个院子的四分之一,棚子底下铺着约半尺厚的沙土,沙土上列着一排排已经做好的沙形,沙形上面用来浇铸的小孔有的用东西盖着,有的已经浇铸了。有几个沙形由于铁水温度极高而裂开了,裂缝中竟有丝丝青色的火焰蹿出来。
翻砂的钢炉就架在露天,在鼓风机的催动下炉火熊熊地燃烧着,炉子上面是堆得冒尖的生铁和焦炭,下面是熔化到通红白炽的铁水。冯世杰和刘冰负责用磅秤将生铁和焦炭配好比例按周国正要求的时间和数量填入炉子,周国正两手握着一根钢钎控制炉子里的熔化,一边大声指挥着其他人,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早已端着浇铸用的长柄大勺子在一旁等候。两个壮汉将一根碗口粗的圆木杠插入钢炉一个特制的圆孔中,用力使钢炉倾斜,通红的铁水从出口流出来倒入大勺子里面,几个人迅速将铁水倒入沙形上面的浇铸孔里。这端勺的功夫也并不简单,浇铸的时候既要快手又不能抖,不但得有力气还得有熟练的技术。
大家围着炉子gān活又累又热,个个浑身是汗,有的敞着怀,有的gān脆把棉衣脱了就剩下一层毛衣。大家见丁元英和欧阳雪来了,一边忙着一边打招呼。周国正的媳妇赶忙送过来两个小板凳,然后又端来两杯开水。
丁元英把一份文件jiāo给周国正的媳妇,说:“这是翻砂的合同范本,做好了。”
周国正的媳妇接过翻砂合同范本说:“谢谢丁哥。”
冯世杰也敞着怀,脸上被煤烟熏得黢黑。趁炉子里暂时不需要加料的工夫,他把柳条筐往丁元英和欧阳雪旁边扣着一扔,一屁股坐下随口说:“我的天,累死我了!丁哥,大冷的天你怎么来了?本来我们几个都说好了晚上要到你那儿去呢。也没啥要紧的事,就是想过去跟你聊聊。”
丁元英停顿了一下,所问非所答地说:“累死了,你死了吗?”
冯世杰一愣,讪讪一笑说:“嘿嘿,哪能真死呢。”
丁元英说:“以后不许说‘累死我了’这句话,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说,就是你真的快累死了,还剩最后一口气。但是有个条件,说完就得死,不死不行。”
谁都没想到丁元英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都愣住了。刘冰看了看丁元英,犹豫再三还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丁哥,你比资本家还狠哪!”
周国正的媳妇接了一句:“刘主任,怎么跟丁哥说话哪?”
一个端勺的小伙子笑嘻嘻地说:“刘主任晕了,这关人家丁哥啥事?”
丁元英说:“想gān成点事就记住两句话,别把别人不当人了,别把自己太当人了。就这点规律而言,天下乌鸦一般黑。”
冯世杰点点头说:“丁哥,我懂了。”
丁元英这才回到刚才的话题,说:“农户要的文件做好了,我来给他们送文件。欧阳也在这儿,有什么事呆会儿到木工房再聊,我先去送文件。”
冯世杰说:“好,呆会儿到木工房碰头。这边再出一炉就收工了,晓明在铁军家下音箱的料,这会儿差不多也该下完了。”
冯世杰和刘冰出来送丁元英,在门口看见了欧阳雪的新车,刘冰说:“哇,崭新崭新的车呀,还是董事长厉害,说买就买了。”
冯世杰说:“董事长再厉害,也没你刘主任的宝马厉害。”
欧阳雪笑笑没说什么,等丁元英上了车,一踩油门去了喷漆专业户吴志明家。
吴志明家的院子是王庙村几个专业户里面积最大的院子,用土坯圈起的围墙,跟别人家一样,坐北朝南的是正屋,西边是一间厨房和新盖的几间喷漆房。东边是一个棚子,下面停着一辆农用机动三轮车,旁边的木头支柱上拴着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黑狗。他们家整个就成了一个小型喷漆厂,除了住人的屋子以外,能利用的地方都利用上了,墙上挂着的、地上摆在长凳子上的全是打上腻子的板子,走路都得处处留神。院子里一片繁忙景象,几个姑娘、媳妇聚在一起一边打磨着上好腻子的板子一边说着家常。
吴志明的媳妇坐在院子当中的小树墩上用砂纸打磨上过腻子的音箱外壳,这是个非常细致的活儿,对质量的要求很高。她非常耐心地一点一点用砂纸打磨着,不时还用手感觉一下光滑度。她的双手已经被这样的劳动风蚀得粗糙不堪,手指上的冻疮裂着血口子,手上、脸上和头发上蒙了一层gān腻子粉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