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卿梦到什么了?”
曾森没说话。
“我曾经做过最吓人的噩梦是梦见我被一股山呼海啸的力量推着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停不下来。不知道前面是不是断崖,即便是断崖,我也只能跳下去。周围并没有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力量推着的,可是我根本无法抗拒。”
小皇帝喃喃道:“我想到现在了,百思不得其解,那是什么力量呢?”
富太监连忙道:“陛下,梦说出来就破了。做梦而已,没什么讲头。”
小皇帝笑:“说出来就破了,曾卿你讲讲你的梦?”
曾森摇头。
小皇帝问富太监:“什么时候了?”
富太监弯腰:“快要到听政的时候了。”
小皇帝摸摸曾森:“曾卿再睡一会儿,不必跟去武英殿了。朕准你今天不必去大本堂。”
富太监心里叹息,曾森养得圆圆的小脸,这才几天,就嘬腮了。
曾森沉默。
天边隐隐沸腾起晨光,被不肯走的苍茫夜色压着,挣扎翻滚着燃烧出一条赤金的线。朝臣们直挺挺立着,沉默肃穆。曾芝龙必须被清除,这样罄竹难书的人如果还留在庙堂上,庙堂之德无以立德。风掠过他们的朝服,仿佛吹过山巅的花C_ào,花C_ào摇曳而山岿然。
内阁站在群臣最前面,唯独没有何首辅。在清晨浸凉的风中,何首辅迈着官步走向午门。所有朝臣的眼睛跟着何首辅转,何首辅目不斜视走过去。凉风一阵大似一阵,明明在盛夏,被风寒冷刺骨。
何首辅走到内阁最首,抬头站直。
他身后是默然的,排山d_àng海的力量。何止泉州港炮火连天,朝堂之上r.ìr.ì夜夜地厮杀,稍有不慎,被啃r_ou_噬骨,渣都不剩。
何首辅曾经被这力量推到内阁第一,哪天亦会被这股力量杀得万劫不复。
是该……做个决断了。
寒风飒飒,静静站立的臣子们不由地打个寒噤。
晨光中,摄政王的车驾终于辚辚而至。朝臣们看着高大的摄政王走下马车,赤焰火红的亲王常服一角迎风一d_àng,一拍摄政王殿下的靴子。
一身火红的摄政王站在午门下。钟楼凝重地想起晨钟,清越的钟声涤d_àng万物。午门侧门迟缓打开,摄政王一步一步朝午门走来。燃烧黑云的光线倏地喷薄而出,几乎所有人都一愣,他们看到骄yá-ng在摄政王背后缓缓升起。摄政王的步伐踩着朝yá-ng金辉,踏光而来。
群臣对着摄政王长揖,摄政王身边的王都事还礼。摄政王谁都没看,径直走进午门。
又一天的武英殿听政,开始。
摄政王手指点着眉心,听御座下群臣齐齐一撩前襟,全部跪下:“臣等请求殿下处置曾芝龙。否则,臣等不服!”
倒是有一个站着的,何首辅。何首辅垂首沉默,跪了满地的臣子赤血忠心,殷殷看向摄政王:“殿下,曾芝龙仗着自己是研武堂教授为非作歹为所欲为,岂不是为殿下抹黑!曾芝龙贪墨赈灾粮,置百姓于何处?百姓何辜啊殿下!福建赤地千里易子而食,曾芝龙此番作为罪大恶极天地不容,请求殿下代天抚民,诛杀逆臣乱党曾芝龙!”
弹劾曾芝龙的朝臣说到动情处,涕泪皆下,堂下跪着的所有人低低呜咽。
摄政王古井无波。臣子们跪在御座下,若是摄政王敢提廷杖,他们便撞死在殿前。小皇帝被这景象弄得坐不住,摄政王垂着灰沉沉的眼睛,平静安然。
朝臣痛哭黎民百姓挣扎求活,摄政王却轻信佞臣。皇帝陛下面皮涨红,惶惶然看六叔。
摄政王手指点着宝座扶手。
一直沉默的何首辅冷冷地环顾四周。群臣死谏,这法子他用过很多次,这一次,却是要用在自己身上了。何首辅简直要笑了,报应啊——
他一撩前襟,也跪下了。何首辅即没哭,也没气血上涌肝胆俱裂,平静地仿佛不干他事,所以咬字格外字正腔圆:“陛下,殿下,臣以为,此事尚有蹊跷。”
摄政王觉得,武英殿上的群臣的哭声,好像都一顿。
皇帝陛下看见摄政王微微一笑。
朝廷要杀曾芝龙,摄政王要保曾芝龙,武英殿外的风又冲进来。何止泉州港口的风夹着腥,朝堂上的风里……可是卷着冤魂的。
第157章
王修发研武堂驿马往福建去, 京中出来的巡查驿马一路南下直到温州, 沿途各驿皆报并未接到福建出来的驿官。
王修暗暗惊悸,他几乎已经能肯定福建出事了。摄政王下旨,一切人事均不可阻挡研武堂驿马,违者格杀不问。这样在别的地方被唤作“阎王堂”的研武堂驿马在福建居然死水一般,一动不动。
王修令研武堂巡查驿马进福建。
很难得地, 王修站在大晏的地图前。他突然明白老李为什么那么喜欢看大晏的與地图, 那是从天空俯视大地的方向。大晏真的太大了, 大到平时几无察觉自己站在多么广阔的土地上。总是每当研武堂驿马没死没活风雨兼程地跑, 王修数着r.ì子, 才能彻底被大晏的幅员震撼。
怎么就……那么大啊。
庞大的帝国迟滞地运转着。福建旱,西北旱,陕西旱,四川涝, 大晏平静地在地图上四处起火。王修伸手摸與地图,从南到北, 从东到西, 一张纸能不能载住整个帝国的分量?
“看什么?”李奉恕站在他身后。
自李奉恕盲了,王修就尽量避免一切跟看,观察,欣赏之类的字眼。李奉恕自己倒是无所谓, 笑道, 你要是不看,我就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在欣赏大晏的地图。”
李奉恕点头:“你帮我个忙, 福建在哪儿?”
王修把李奉恕的手指轻轻放在福建建宁府那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