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黑孩弄到哪儿去了? 小石匠焦急地问小铁匠。
你急什么?又不是你儿子! 小铁匠说。
黑孩呢? 姑娘两只眼盯着小铁匠一只眼问。
等等,他扒地瓜去了。你别走,等着吃烤地瓜。 小铁匠温和地说。
你让他去偷?
什么叫偷?只要不拿回家去就不算偷! 小铁匠理直气壮地说。
你怎么不去扒?
我是他师傅。
狗屁!
狗屁就狗屁吧! 小铁匠眼睛一亮,对着桥dòng外骂道: 黑孩,你他妈的去哪里扒地瓜?是不是到了阿尔巴尼亚?
黑孩歪着肩膀,双手提着桶鼻子,趔趔趄趄地走进桥dòng,他浑身沾满了泥土,象在地里打过滚一样。
哟,我的儿,真够下狠的了,让你去扒几个,你扒来一桶! 小铁匠高声地埋怨着黑孩,说, 去,把萝卜拿到池子里洗洗泥。
算了,你别指使他了。 姑娘说, 你拉火烤地瓜,我去洗萝卜。
小铁匠把地瓜转着圈子垒在炉火旁,轻松地拉着火。jú子把萝卜提回来,放在一块gān净石头上。一个小萝卜滚下来,沾了一身铁屑停在小石匠脚前,他弯腰把它捡起来。
拿来,我再去洗洗。
算了,光那五个大萝卜就尽够吃了。 小石匠说着,顺手把那个小萝卜放在铁砧子上。
黑孩走到风箱前,从小铁匠手里把风箱拉杆接过来。小铁匠看了姑娘一眼,对黑孩说: 让你歇歇哩,狗日的。闲着手痒痒?好吧,给你,这可不怨我,慢着点拉,越慢越好,要不就烤糊了。
小石匠和jú子并肩坐在桥dòng的西边石壁前。小铁匠坐在黑孩后边。老铁匠面南坐在北边铺上,烟锅里的烟早烧透了,但他还是双手捧烟袋,双时支在膝盖上。
夜已经很深了,黑孩温柔地拉着风箱,风箱chuī出的风犹如婴孩的鼾声。河上传来的水声越加明亮起来,似乎它既有形状又有颜色,不但可闻,而且可见。河滩上影影绰绰,如有小shòu在追逐,尖细的趾爪踩在细沙上,声音细微如同毳毛纤毫毕现,有一根根又细又长的银丝儿,刺透河的明亮音乐穿过来。闸北边的huáng麻地里, 泼刺刺 一声响,麻杆儿碰撞着,摇晃着,好久才平静。全工地上只剩下这盏汽灯了,开初在那两盏汽灯周围寻找过光明的飞虫们,经过短暂的迷惘之后,一齐麇集到铁匠炉边来,为了追求光明,把汽灯的玻璃罩子撞得 哗哗啪啪 响。小石匠走到汽灯前,捏着汽杆, 噗唧噗唧 打气。汽灯玻璃罩破了一个dòng,一只蝼蛄猛地撞进去,炽亮的石棉纱罩撞掉了,桥dòng里一团黑暗。待了一会儿,才能彼此看清嘴脸。黑孩的风箱把炉火chuī得如几片柔软的红绸布在抖动,桥dòng里充溢着地瓜熟了的香味。小铁匠用铁钳把地瓜挨个翻动一遍。香味越来越浓,终于,他们手持地瓜红萝卜吃起来。扒掉皮的地瓜白气袅袅,他们一口凉,一口热,急一口,慢一口,咯咯吱吱,唏唏溜溜,鼻尖上吃出汗珠。小铁匠比别人多吃了一个萝卜两个地瓜。老铁匠一点也没吃,坐在那儿如同石雕。
黑孩,回家吗? 姑娘问。
黑孩伸出舌头,舔掉唇上残留的地瓜渣儿,他的小肚子鼓鼓的。
你后娘能给你留门吗? 小石匠说, 钻麦秸窝儿吗?
黑孩咳嗽了一声。把一块地瓜皮扔到炉火里,拉了几下风箱,地瓜皮卷曲,燃烧,桥dòng里一股焦糊味。
烧什么你?小杂种, 小铁匠说, 别回家,我收你当个gān儿吧,又是gān儿又是徒弟,跟着我闯dàng江湖,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小铁匠一语未了,桥dòng里响起凄凉亢奋的歌唱声。小石匠浑身立时爆起一层幸福的jī皮疙瘩,这歌词或是戏文他那天听过一个开头。
恋着你刀马娴熟,通晓诗书,少年英武,跟着你闯dàng江湖,风餐露宿,受尽了世上千般苦——
老头子把脊梁靠在闸板上,从板缝里chuī进来的huáng麻地里的风掠过他的头顶,他头顶上几根花白的毛发随着炉里跳动不止的煤火轻轻颤动。他的脸无限感慨,腮上很细的两根咬肌象两条蚯蚓一样蠕动着,双眼恰似两粒燃烧的炭火。
……你全不念三载共枕,如去如雨,一片恩情,当作粪土。奴为你夏夜打扇,冬夜暖足,怀中的香瓜,腹中的火炉……你骏马高官,良田万亩,丢弃奴家招赘相府,我我我我是苦命的奴呀……
姑娘的心高高悬着,嘴巴半张开,睫毛也不眨动一下地瞅着老铁匠微微仰起的表情无限丰富的脸和他细长的脖颈上那个象水银珠一样灵活地上下移动着的喉结。凄婉哀怨的旋律如同秋雨抽打着她心中的田地,她正要哭出来时,那旋律又变得昂扬壮丽浩渺无边,她的心象风中的柳条一样飘dàng着,同时,有一种麻苏苏的感觉从脊椎里直冲到头顶,于是她的身体非常自然地歪在小石匠肩上,双手把玩着小石匠那只厚茧重重的大手,眼里泪光点点,身心沉浸在老铁匠的歌里,意里。老铁匠的瘦脸上焕发出夺目的光彩,她仿佛从那儿发现了自己象歌声一样的未来……
小石匠怜爱地用胳膊揽住姑娘,那只大手又轻轻地按在姑娘硬梆梆的rǔ房上。小铁匠坐在黑孩背后,但很快他就坐不住了,他听到老铁匠象头老驴一样叫着,声音刺耳,难听。一会儿,他连驴叫声也听不到了。他半蹲起来,歪着头,左眼几乎竖了起来,目光象一只爪子,在姑娘的脸上撕着,抓着。小石匠温存地把手按到姑娘胸脯上时,小铁匠的肚子里燃起了火,火苗子直冲到喉咙,又从鼻孔里、嘴巴里喷出来。他感到自己蹲在一根压缩的弹簧上,稍一松神就会被弹she到空中,与滞洪闸半米厚的钢筋混凝土桥面相撞,他忍着,咬着牙。
黑孩双手扶着风箱杆儿,炉中的火已经很弱了,一绺蓝色火苗和一绺huáng色火苗在煤结上跳跃着,有时,火苗儿被气流托起来,离开炉面很高,在空中浮动着,人影一晃动,两个火苗又落下去。孩子目中无人,他试图用一只眼睛盯住一个火苗,让一只眼huáng一只眼蓝,可总也办不到,他没法把双眼视线分开。于是他懊丧地从火上把目光移开,左右巡睃着,忽然定在了炉前的铁砧上。铁砧踞伏着,象只巨shòu。他的嘴第一次大张着,发出一声感叹(感叹声淹没在老铁匠高亢的歌声里)。黑孩的眼睛原本大而亮,这时更变得如同电光源。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丽的图画:光滑的铁砧子。泛着青幽幽蓝幽幽的光。泛着青蓝幽幽光的铁砧子上,有一个金色的红萝卜。红萝卜的形状和大小都象一个大个阳梨,还拖着一条长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须须象金色的羊毛。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苞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红萝卜的线条流畅优美,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长有短,长的如麦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老铁匠的歌唱被推出去很远很远,象一个小蝇子的嗡嗡声。他象个影子一样飘过风箱,站在铁砧前,伸出了沾满泥土煤屑、挨过砸伤烫伤的小手,小手抖抖索索……当黑孩的手就要捉住小萝卜时,小铁匠猛地窜起来,他踢翻了一个水桶,水汩汩地流着,渍湿了老铁匠的草铺。他一把将那个萝卜抢过来,那只独眼充着血: 狗日的!公狗!母狗!你也配吃萝卜?老子肚里着火,嗓里冒烟,正要它解渴! 小铁匠张开牙齿焦黑的大嘴就要啃那个萝卜。黑孩以少有的敏捷跳起来,两只细胳膊插进小铁匠的臂弯里,身体悬空一挂,又嘟噜滑下来,萝卜落到了地上。小铁匠对准黑孩的屁股踢了一脚,黑孩一头扎到姑娘怀里,小石匠大手一翻,稳稳地托住了他。
老铁匠停下了嘶哑的歌喉,慢慢地站起来。姑娘和小石匠也站起来。六只眼睛一起瞪着小铁匠。黑孩头很晕,眼前的一切都在转动。使劲晃晃头,他看到小铁匠又拿着萝卜往嘴里塞。他抓起一块煤渣投过去,煤渣擦着小铁匠腮边飞过,碰到闸板上,落在老铁匠铺上。
日你娘,看我打死你! 小铁匠咆哮着。
小石匠跨前一步,说: 你要欺负孩子?
把萝卜还给他! 姑娘说。
还给他?老子偏不。 小铁匠冲出桥dòng,扬起胳膊猛力一甩,萝卜带着飕飕的风声向前飞去,很久,河里传来了水面的破裂声。
黑孩的眼前出现了一道金色的长虹,他的身体软软地倒在小石匠和姑娘中间。
那个金色红萝卜砸在河面上,水花飞溅起来。萝卜漂了一会儿,便慢慢沉入水底。在水底下它慢慢滚动着,一层层huáng沙很快就掩埋了它。从萝卜砸破的河面上,升腾起沉甸甸的迷雾,凌晨时分,雾积满了河谷,河水在雾下伤感地呜咽着。几只早起的鸭子站在河边,忧悒地盯着滚动的雾。有一只大胆的鸭子耐不住了,蹒跚着朝河里走。在蓬生的水草前,浓雾象帐子一样挡住了它。它把脖子向左向右向前伸着,雾象海绵一样富于伸缩性,它只好退回来, 呷呷 地发着牢骚。后来,太阳钻出来了,河上的雾被剑一样的阳光劈开了一条条胡同和隧道,从胡同里,鸭子们望见一个高个子老头儿挑着一卷铺盖和几件沉甸甸的铁器,沿着河边往西走去了。老头的背驼得很厉害,担子沉重,把它的肩膀使劲压下去,脖子象天鹅一样伸出来。老头子走了,又来了一个光背赤脚的黑孩子。那只公鸭子跟它身边那只母鸭子jiāo换了一个眼神,意思是说:记得吧?那次就是他,水桶撞翻柳树滚下河,人在堤上做狗趴,最后也下了河拖着桶残水,那只水桶差点没把麻鸭那个臊包砸死……母鸭子连忙回应:是呀是呀是呀,麻鸭那个讨厌家伙,天天追着我说下流话,砸死它倒利索……
黑孩在水边慢慢地走着,眼睛极力想穿透迷雾,他听到河对岸的鸭子在 呷呷呷呷,嗄嗄嗄嗄 地乱叫着。他蹲下去,大脑袋放在膝盖上,双手抱住凉森森的小腿。他感觉到太阳出来了,阳光晒着背,象在身后生着一个铁匠炉。夜里他没回家,猫在一个桥dòng里睡了。公jī啼鸣时他听到老铁匠在桥dòng里很响地说了几句话,后来一切归于沉寂。他再也睡不着,便踏着冰凉的沙土来到河边。他看到了老铁匠伛偻的背影,正想追上去,不料脚下一滑,摔了一个屁股墩,等他爬起来时,老铁匠已经消逝在迷雾中了。现在他蹲着,看着阳光把河雾象切豆腐一样分割开,他望见了河对岸的鸭子,鸭子也用高贵的目光看着他。露出来的水面象银子一样耀眼,看不到河底,他非常失望。他听到工地上吵嚷起来,刘太阳副主任响亮地骂着: 娘的,铁匠炉里出了鬼了,老混蛋连招呼都不打就卷了铺盖,小混蛋也没了影子,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