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为驴、为牛的岁月里,我与蓝脸几乎是朝夕相处,但为猪之后,竟疏远了老朋友。往事如cháo涌上心头,我突然萌发了想见一见他的念头。洪泰岳讲完话后,一串自行车铃响,三个骑车人出现在结婚现场。来者是谁?当年的供销社主任现在的第五棉花加工厂厂长兼总支书记庞虎。第五棉花加工厂是县商业局和棉麻公司联合在高密东北乡建立的新厂,距离西门屯大队只有八里路,他们工厂打包楼顶上那盏碘钨灯放出的光芒在我们西门屯后边的河堤上清晰可见。同来的另一位是庞虎的夫人王乐云,多年不见,她已经胖得上下一般粗,面色红润,油光闪闪,可见营养极为充足。
另一个同行者,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姑娘,我一眼就认出她就是那位被莫言在小说里描写过的庞抗美,也就是驴时代里那个差一点生在路边草窝里的女孩。她穿着一件红色细格子衬衣,梳着两根毛刷般的短辫子,胸脯上别着一枚白底红字的牌牌,那是农学院的校徽。工农兵大学生庞抗美是农学院畜牧专业的学生,她站在那里,比她的爹高半个头,比她的妈高一个头,亭亭玉立,犹如一棵杨树。她的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她有理由矜持,在那个时代里,像她这种家庭出身和社会地位的年轻姑娘,就像月宫里的嫦娥一样高不可攀。她也是莫言那小子的梦中情人,在他的许多小说里,这个长腿的女人变换着不同的名字频频出现。原来这一家三口是专程前来参加你们的婚礼的。
“恭喜!恭喜!”庞虎和王乐云满脸堆笑,对着众人说,“恭喜!恭喜!”
“啊呀呀!”洪泰岳停止了他的演说,从凳子前跳出来,向前急走两步,紧紧地抓住庞虎的手,上下左右地使劲摇晃着,激动地说:“庞主任——不不不——是庞书记、庞厂长,您可真是稀客啊!早就听说您在我们高密东北乡挂帅建厂,不敢去打扰您……”
“老洪,你老兄不够意思啊!”庞虎笑着说,“村子里办这么大的喜事,也不捎个信给我,是怕我来喝你们的喜酒吧?”
“哪里的话,您这样的贵客,用八人的大轿,只怕都抬不来呢!”洪泰岳说,“您的到来,真使我们西门屯——”
“蓬荜生辉……”坐在第一排长桌尽头的莫言响亮地说。他的话引起了庞虎的注意,尤其是引起了庞抗美的注意,她惊讶地抖了一下眉毛,专注地盯了莫言一眼。众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到他的脸上。他得意地咧着嘴,龇出一口金huáng色的大牙,那模样实在是难描难画。这小子,绝不放过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借着这机会庞虎把自己的手从洪泰岳手中挣脱。挣脱出来的庞虎双手热情地伸向迎chūn。经过多年的保养,拉大栓扔炸弹的英雄铁手已经变得白皙肥厚。迎chūn手忙脚乱,心里的激动和感谢使她嘴唇哆嗦话不成句。庞虎抓住迎chūn的手摇撼着说:“老嫂子,大喜了!”
“喜喜喜,大家都喜……”迎chūn眼里噙着泪花回答。
“同喜,同喜!”莫言插嘴道。
“老嫂子,怎么没看到蓝大哥呢?”庞虎的目光,扫描着那四排端坐在长桌前后的人。
他的问话让迎chūn张口结舌,让洪泰岳满面尴尬。莫言不失时机地插嘴道:“他呀,大概正借着月光锄他那一亩六分地呢!”
坐在莫言身边的孙豹大概是跺了莫言的脚,莫言夸张地尖叫:“你跺我gān什么?”
“闭上你的臭嘴,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孙豹恶狠狠地低声说着,伸手在莫言的大腿根上拧了一把。莫言惨叫一声,小脸煞白。
“好好好,”庞虎高声喊叫着打破僵局,然后探着身伸出手向四个新人祝福。金龙咧着嘴傻笑,解放咧着嘴想哭,互助、合作表情漠然。庞虎招呼女儿和妻子,说,“把礼物拿过来。”
“看看您,庞书记,您来了,就让我们蓬荜生了辉,还破费什么?”洪泰岳说。
庞抗美捧着一个玻璃镜框,边角上用红漆写着“祝贺蓝金龙huáng互助结成革命伴侣”,镜框里镶着一张毛主席身穿长衫、手提包袱、雨伞、去安源鼓励矿工造反的画像。王乐云捧着一个同样规格的玻璃镜框,边角上用红漆写着“祝贺蓝解放huáng合作结成革命伴侣”,镜框里镶着一张毛主席穿着呢子大衣站在北戴河海滩上的照片。本来是应该由金龙或是解放起身接礼,但这两个小子坐着不动。洪泰岳只好敦促互助、合作起身接礼。这两姐妹神志还算清醒,接了镜框,huáng互助对着王乐云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来时,眼睛里已是泪水盈盈。她穿着红褂子红裤子,长长的大辫子又粗又黑,垂到膝盖之下,辫梢上扎着红头绳。王乐云爱怜地摸着她的辫子,说:“舍不得剪?”
吴秋香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道:“她大姨,不是舍不得剪,咱这闺女的头发跟别人不一样,剪断之后,往外渗血丝儿。”
“这也真是奇怪,怪不得这头发摸上去肉腻腻的,敢情是通着血脉呢!”王乐云道。
合作从庞抗美手中接过镜框,没有弯腰鞠躬,只是白着脸,低声道了一个谢。庞抗美友好地对她伸出手,说:“祝你幸福。”她握着抗美的手,把脸别到一侧,带着哭腔道:“谢谢……”
合作留着当时流行的“柯湘”头,腰身苗条,肤色黧黑,按我的看法,她胜过互助。你蓝解放能娶上她真是便宜了你,感到委屈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你。你千好万好,脸上那块巴掌大的蓝痣,就能把人吓死。你应该到阎罗殿上去为阎王爷站班,而不是到人间来当官,可是你竟然当上了官,可是你竟然看不上合作。这世界上的事儿,真是无法子理喻。
接下来的事情是洪泰岳张罗着让庞虎一家三口就座。“你们,”洪泰岳指着莫言所在的那个位置,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们挤一挤,腾出一条凳子。”场面有些混乱,夹杂着因为拥挤而发出的抱怨之声。莫言将腾出的凳子搬过来。围绕着方桌的四条长凳由规整的四边形扩展成多边形,莫言不失时机地卖弄:“有不速客三人来敬之大吉。”前志愿军英雄大概不能很好地理解这话的意思,目光直直,神情愕然。大学生庞抗美露出惊喜的目光,问:“啊,你读过《易经》?”“不敢说才高八斗,很无奈学富五车!”莫言大言不惭地与庞抗美对话。“行了,爷们儿,你就别在孔夫子门前念《三字经》了,当着大学生的面,竟敢转文。”洪泰岳说。“他确实有点意思。”庞抗美点着头说。莫言还想啰嗦,得到洪泰岳暗示的孙豹弓着腰扑上来,貌似友好地捏住莫言的手腕子,笑着说:“喝酒喝酒。”
喝酒喝酒喝酒!早就馋得猴急的人迫不及待地站起来,端着酒碗,碰撞出清脆声响。然后便乱纷纷坐下,抄起筷子,瞄准了他们各自早都瞄好的目标。与huáng瓜、萝卜相比,油条是高档食品,于是就出现了几双筷子同时伸向一块油条的情景。莫言之馋,天下闻名,但那天晚上表现得还算优雅。究其原因,全在庞抗美,虽然屈居下席,但他的心在那张主桌上。他的眼不时地往那边看,大学生庞抗美勾去了他的魂,正如他自己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文章里写的那样:从看到庞抗美那一刻起,我的心一下变大了。原先被我视为天仙美女的互助、合作、宝凤,突然间都变得粗俗不堪。只有跳出高密东北乡,才有可能找到像庞抗美这样的姑娘。她们身材修长,脸庞俏丽,牙齿洁白,嗓音清脆,身上散发着淡雅的香气……
如前所述,莫言只喝了一碗酒就醉了,孙豹拤着脖子将他扔到杂草堆里,与猪骨头一起亲近。主桌那边,金龙咕嘟嘟灌了半碗酒,呆滞的目光随即活泛起来。迎chūn担心地念叨着:“儿啊,你少喝点吧。”洪泰岳却胸有成竹地对他说:“金龙,过去的一切,到现在画上句号;新的生活,从现在开始。接下来的戏,你要给我唱好。”金龙说:“这两个月来,我脑子里仿佛有个通道被堵住,迷迷糊糊,现在突然清醒了,通畅了。”他端着酒碗与庞虎夫妇相碰。“庞书记,王阿姨,谢谢你们来参加我的婚礼,谢谢你们送给我们的宝贵礼物。”然后与庞抗美相碰:“抗美同志,您是大学生,高级知识分子,欢迎您对我们猪场的工作给予指导。
您千万别客气,您学的是畜牧专业,如果说不懂,这地球上的人,就没有几个懂的了。”金龙的装疯卖傻到此结束。解放的疯症待会儿就好。金龙恢复了操控局面的能力,把该敬的酒都敬了,把该谢的人都谢了,最后他画蛇添足般地端碗敬祝合作与解放幸福圆满,白头到老。huáng合作把镶嵌着毛主席画像的镜框塞到蓝解放怀里,站起来,双手端起大酒碗。月亮往高处跳了一丈,身体收缩一下,洒下一片水银般的光辉,使月下的画面分外清晰。huáng鼠láng们从草堆里伸出头来,观看着月下奇景,刺猬们大着胆儿在人腿下寻找食物。说时迟那时快,huáng合作把一大碗酒径直地泼到了金龙的脸上,然后将碗丢在桌子上。这突然的变故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月亮又往高处跳了一丈,地面上的月光像水银一样流淌。合作掩面而泣。
huáng瞳:“这孩子……”
秋香:“合作,你这是gān什么?!”
迎chūn:“嗨,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啊……”
洪泰岳:“庞书记,来来来,我敬你一杯。他们闹了点小矛盾。听说棉花加工厂要招收一批合同制工人,我替合作和解放求个情,给他们换个环境,都是优秀青年,应该让他们出去锻炼锻炼……”
huáng互助端起自己面前的酒对着妹妹泼过去:“你gān什么你?”
我还从来没看到huáng互助发过这么大的火儿,我还从来没有想到huáng互助竟然也会发火儿。她掏出小手绢,擦拭着金龙的脸。金龙把她的手推开,但她的手又举起来。嗨,我这头聪明的猪,被西门屯这些女人给弄糊涂了。莫言那小子从乱草堆里爬起来,像一个脚下绑上了弹簧的晃dàng孩儿,歪斜跳跃到桌边,端起一碗酒,高举过头,不知他是模仿李白还是模仿屈原,大声喊叫,声音极其嘹亮:“月亮,月亮,我敬你一碗酒!”
莫言把碗中的酒对着月亮泼上去,空中宛如拉开一道青色的水帘。月亮猛地往下一沉,然后便冉冉上升,升到平常的高度,如同一个银盘,冷漠地望着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