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间,好像不是我的意志命令身体,而是身体自动地发起了进攻,这猛烈的撞击,正着了许宝的小肚子。他的身体轻飘飘地飞起来,脑袋在墙上碰撞一下,跌落到我平常定点大小便的地方。他人已落地,哀鸣还在空中飘dàng。他已经丧失了战斗力,像个死尸一样躺在我的粪便里。为了那些受他残害的朋友们,我还是决定执行计划: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我有点厌恶,也有些不忍,但既已动了念头就要进行到底。于是我在他那两腿之间狠命地咬了一口。但我的嘴里感觉到空空dàngdàng,似乎只咬破了那条薄薄的单裤。我咬住他的裤裆用力一撕,裤子破裂,显出了可怕的情景,原来这个许宝,竟是个天生的太监。
我心中顿觉一片茫然,也就明白了许宝的一生,明白了他为什么对雄性动物的睾丸怀有那样的仇恨,明白了他何以练出了这样一手取卵绝技,明白了他为什么那样贪食睾丸。说起来这也是个不幸的家伙。他也许还迷信吃什么补什么的愚昧说法,指望着石头结瓜、枯树发芽吧。在沉重的暮色中,我看到有两道紫色的碧血,像两条蚯蚓一样从他的鼻孔里爬出。这家伙,难道会这么脆弱,顶这么一下子,就死翘翘了吗?我伸出一爪,放到他鼻孔下试探,没有出气,呜呼,这孙子真死啦。我旁听过县医院医生对村民们宣讲急救法,见过宝凤急救一个溺水的少年。便依样画葫芦,摆正这孙子的身体,用两只前爪按压他的胸膛,我按啊按啊,使上全身的力气,听到他的肋骨巴巴地响,看到更多的血,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涌出来……
我站在圈门口思索了片刻,作出了一生中最大的决定:毛主席已死,人的世界必将发生巨大变革,而在这时候,我又成了一头负有血债的杀人凶猪,如果待在猪场,等待我的,必是屠刀和汤锅。我仿佛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召唤:“兄弟们,反了吧!”
在逃入原野之前,我还是帮助那些在瘟疫中幸存的同伙们顶开了圈门,把它们释放了出来。我跳到高处,对它们喊:“兄弟们,反了吧!”
它们迷茫地看着我,根本不理解我的意思。只有一头身体瘦小、尚未发育的小母猪——身体纯白,腹部有黑花两朵——从猪群里跑出来,对我说:“大王,我跟你走。”余下的那些家伙,有的转着圈子找食吃,有的则懒洋洋地回到圈舍,趴在泥里,等待着人们前来喂食。
我带领着小母猪向东南方向前进。地很软,一脚下去,陷没到膝。我们身后留下四行深深的脚印。到达那道水深数丈的渠道时,我问小母猪:“你叫什么名字?”
“它们叫我小花,大王。”
“为什么叫你小花?”
“因为我肚皮上有两块黑花,大王。”
“你是从沂蒙山来的吗,小花?”
“我不是从沂蒙山来的,大王。”
“不是从沂蒙山来的,那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也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大王。”
“它们都不跟我走,你为什么要跟我走?”
“我崇拜你,大王。”
看着这头头脑纯洁、没心没肺的小花猪,我心中有几分感动,又有几分凄凉。我用嘴巴拱了一下它的肚子,以示友爱,然后说:“好吧,小花,现在,我们已经脱离了人的统治,像我们的祖先一样,获得了自由。但从此以后就要风餐露宿,要忍受种种苦难,你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我不后悔,大王。”小花坚定地说。
“那么,好极了,小花,你会游泳吗?”
“会,大王,我会游泳。”
“好!”我抬起前爪拍了一下它的屁股,然后便率先跳下了沟渠。
沟渠里的水温暖柔软,泡在里边非常舒服。我本想泅渡沟渠之后走陆路,但下水之后改变了主意。沟渠里的水从表面上看似乎凝滞不动,但下去后才知道,水以每分钟起码五米的速度往北流淌。北边,就是那条滔滔的运粮大河,那条为满清政府运送过粮米的大河,那些为皇帝的后妃们运载着荔枝树的木船也曾在这大河上航行,沟渠里的水就流向这条大河。河道两侧,曾经有拉纤的汉子们弓腰蹬腿,腿上的腓肠肌绷得像钢铁一样硬,汗水滴落土地。“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毛泽东说的。“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这也是毛泽东说的。游泳在这样温暖的沟渠里,因为水的流动和身体的浮力,所以毫不费力。只要轻轻划动几下前爪,我感到身体就像鲨鱼一样快速向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小花,小家伙紧紧地跟随着我,四条小腿在水里紧着扑腾,仰着头,小眼放光,鼻孔咻咻出气。
“怎么样啊,小花?”
“大王……没事……”因为与我对话它的鼻孔进了水,它打着喷嚏,有些脚爪混乱。
我伸出一条前腿到它肚皮下,轻轻地往上挑着它,使它的身体大部分露出了水面。我说:“小家伙,好样的,咱们猪,都是天生的游泳健将,关键是,别紧张。为了不让那些可恶的人发现我们的踪迹,我决定,不走陆路走水路,你能坚持?”
“大王,我能坚持……”小花猪气喘吁吁地说。
“好,来,爬到我的背上!”我对它说,它不肯,还逞qiáng。我潜到它的身下,身体上浮,它已经骑在我的背上了。我说:“搂紧我,无论碰到什么情况都不要松爪!”
我驮着小花,沿着杏园猪场东侧那条沟渠,进入运粮大河。大河向东流,波涛汹涌。西边天际,火烧云,彩云变化多端,青龙白虎狮子野狗,云缝中she出万道霞光,照耀得河水一片辉煌。因为两岸均有决口,河水已经明显下落,河堤内侧,两边露出浅滩,浅滩上茂密的红毛柳子,柔软的枝条都向着东方倒伏,显示着被湍流冲击过的痕迹。枝条和叶片上,挂着一层厚厚的泥沙。尽管水势消退,但一旦进入其中,依然感到河水滔滔,气势浩大,惊心动魄。尤其是被半天火烧云映照着的大河,其势恢弘,不亲历者,如何能够想象!
我对你说,蓝解放,想当年本猪那次大河之游,是高密东北乡历史上的一次壮举。你小子当时在河的上游,对岸,为了保护你们那棉花加工厂不被河水淹没,你们也都上河堤守护。我驮着小花顺流东下,体验着唐诗的博大意境。泛波中流。làng头追逐着我们;我们被làng头追逐;làng头追逐着làng头。大河啊,你何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你裹挟着泥沙,浮动着玉米、高粱、番薯的藤蔓,还有被连根拔出的大树,奔向东海,一去不复返。你把我们杏园猪场的许多头死猪搁浅在红柳丛中,让它们在那里膨胀、腐烂、散发臭气,看到它们,我更感到与小花的顺流而下是对猪的超越、对丹毒的超越,也是对已经结束的毛泽东时代的超越。
我知道莫言在他的小说《养猪记》里描写过那些被投掷到河里顺流而下的死猪。他写道:一千多头杏园猪场的死猪,排成浩dàng的队伍,在水中腐败着,膨胀着,爆炸着,被蛆虫啃吃着,被大鱼撕扯着,一刻也不停流,最终消逝在浩瀚东海的万顷波涛之中,被吞食,被融解,转化成种种物质,进入物质永生不灭的伟大循环之中……
不能说这小子写得不好,只能说这小子错过了机会,如果他看到,我,猪王十六,驮着小花,在暗金色的河流中,逐làng而下的情景,他就不会去描写死的,而会歌颂活的,歌颂我们,歌颂我!我就是生命力,是热情,是自由,是爱,是地球上最美丽的生命奇观。
我们顺流而下,迎着那轮农历八月十六日的月亮,与你们结婚那天夜里大不一样的月亮。那晚上的月亮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这晚上的月亮是从河水中冒出来的。这月亮同样是胖大丰满,刚冒出水面时颜色血红,仿佛从宇宙的yīn道中分娩出来的赤子,哇哇地啼哭着,流淌着血水,使河水改变颜色。那月亮甜蜜而忧伤,是专为你们的婚礼而来,这月亮悲壮苍凉,是专为逝世的毛泽东而来。我们看到毛泽东坐在月亮上——他肥胖的身体使月亮受压而成椭圆——身上披着红旗,手指夹着香烟,微仰着沉重的头颅,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驮着小花顺流而下,追逐着月亮追逐着毛泽东。我们想距离月亮近一些,以便能够更清楚地看到毛泽东的脸。但我们走月亮也走,无论我多么用力地划水,使我的身体像贴着水面滑行的鱼雷一样迅速,但与月亮的距离始终不变。小花在我背上,用后腿踢着我的肚子,嘴里连声喊叫着:“加油啊,加油!”好像我是它胯下的一匹马。
我发现,追赶月亮的,不仅仅是我与小花。在这条大河上,有成群的金翅鲤鱼、青脊白鳝、圆盖大鳖……诸多的水族都在追赶。鲤鱼在游动中不时地借着水势跃出水面,扁平的身体在月光下大放光彩,宛若一件件珍宝。鳝鱼们在水面上蜿蜒游动,体如烂银,水如冰,它们仿佛在水面上滑行。而那些大鳖们依仗着扁平身体所产生的浮力和鳖甲周围柔韧的裙边,依仗着生着肥厚蹼膜的四肢qiáng有力地划水所产生的推力,就使它们看似笨拙的身体,像气垫船一样在水面上快速滑行。有好几次我感觉到那些红色的鲤鱼已经飞到月亮上,落在了毛泽东身边,但定睛一看,才知是错觉。无论这些水族如何施展它们各自的长项尽力追赶,与月亮的距离也是丝毫没有变化。
在我们顺流而下时,大河两边那些不久前被洪水淹没过的红柳上,成群结队的萤火虫都点燃了它们屁股后边的绿灯笼,使河水两边的滩涂上绿光翻滚,犹如在红色河流的两边,还有两条水面高出许多的绿色河流。这也是难得一见的人间奇迹,可惜莫言那小子没有看到。
我在后来转生为狗的日子里,曾亲耳听莫言对你说过,要把他的《养猪记》写成一部伟大的小说,他说要用《养猪记》把他的写作与那些掌握了伟大小说秘密配方的人的写作区别开来,就像汪洋大海中的鲸鱼用它笨重的身体、粗bào的呼吸、血腥的胎生把自己与那些体形优美、行动敏捷、高傲冷酷的鲨鱼区别开来一样。我记得你当时劝他写点高尚的事,譬如写写爱情,写写友谊,写写花朵,写写青松,写养猪gān什么?猪,能跟“伟大”二字联系上吗?当时你还当着官,虽然暗中已经和庞chūn苗上过chuáng,但表面上还道貌岸然,所以你对莫言那样说。
我恨得牙根发痒,非常想跳起来咬你一口,让你闭上你那张高尚的嘴,但碍于咱们多年的情面,我忍着没有下口。其实,高尚不高尚,不在乎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而所谓的“高尚”,也没有统一的标准。譬如你一个有妇之夫把一个比你小二十多岁的huáng花姑娘搞大了肚子然后挂印弃家携女私奔,连县城里的狗都骂你卑鄙,但莫言那小子却说你弃官私奔的行为十分高尚。所以,我当时就认为莫言如果看到我们与水族们在大河中追赶月亮、追赶毛泽东的情景,并把这情景写到他的《养猪记》里,他的野心,很有可能就会实现。真是可惜,他没能目睹1976年公历9月9日也就是农历八月十六日晚上滔滔运粮河上和河两边柳丛中以及堤坝上的美妙情景,他的《养猪记》因此也只能是一本被极少数人欣赏而被大多数正人君子所不齿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