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老娘们,就咧开血盆大口chuī吧,早晚把我chuī得像当年杏园猪场那些死猪一样,‘嘭’一声爆炸了,你就痛快了。”杨七道。
“好了,杨老板,你一分钱也不趁,你穷得叮当响,行了吧?我还没开口向你借钱呢,就先把门封上了,”吴秋香噘着嘴,佯嗔道,“说吧,要点什么?”
“哈,生气了?你千万别噘嘴,你一噘嘴我就想撅jī巴!”
“去你娘的!”吴秋香用那条油腻腻的毛巾,在杨七脑袋上抽了一下,“快说,要什么!”
“给盒烟,良友。”
“就要一盒烟?酒呢?”吴秋香瞅瞅已经面红耳赤的孙虎和孙龙,道,“这两个兄弟,好像还没喝中吧?”
孙龙硬着舌头道:“杨老板请客,咱还是省着点吧。”
“孙子,你这不是骂哥哥吗?”杨七一拍桌子,佯怒道,“哥哥虽不趁十万元,但请二位老弟喝酒的钱,那还是有的!再说了,二位老弟那‘红’牌辣椒酱已经行销天下,咱总不能永远支着两口大铁锅露天炒做吧?下一步啊,二位老弟,我要是你们,就盖上二十间宽大漂亮的厂房,支上两百口大锅,招上二百个工人,上电视台做上二十秒钟的广告,让‘红’牌辣椒酱红出高密,红出山东,红遍全中国,那时候,二位老弟就要雇人数钱了。你们这两个大富翁,老杨俺可是提前巴结上了!”杨七拧了一把吴秋香的屁股,说:“老相好的,再来两个小黑坛!”
“小黑坛,档次太低了吧!”吴秋香道,“请这样的大富翁喝酒,最次也得‘小老虎’吧!”
“奶奶的,吴秋香,真能顺着竿儿爬啊,”杨七有几分无奈地说,“那就‘小老虎’吧!”
孙龙孙虎兄弟jiāo换了眼神,孙虎道:“哥,杨大老板的主意,听上去可真不赖。”
孙龙有些结巴地说:“我好像看到那些人民币,树叶子一样,从天上哗啦哗啦地往下落呢。”
“二位兄弟,”杨七道,“刘玄德为什么要抬着礼物三顾茅庐请那诸葛亮?他是吃饱了闲着没事gān吗?不,他是去请教安邦定国之策。诸葛亮一席话给刘玄德指明了方向,从此天下三分。老杨我这番话,对你们二位,就是一次隆中对!将来发大了,别忘了谢军师!”
“买大锅,盖厂房,雇工人,把买买做大,可是,钱在哪里?”孙虎道。
“找金龙帮你们贷款呀!”杨七一拍大腿,道,“想当初金龙在这杏树上搭平台闹革命时,你们哥儿四个,可是他的忠实走狗啊。”
“老杨,什么话一到你嘴里就变了味了,什么‘忠实走狗’?那叫‘亲密战友’!”孙虎道。
“好好好,亲密战友,”杨七道,“反正,你们兄弟,在他面前还是有面子的。”
“老杨,”孙龙巴结着问,“这贷款,终归是要还的吧?赚了,当然好,赔了呢?拿什么还?”
“你们真是猪脑子!”杨七道,“共产党的钱,不花白不花。赚了,咱想还他们也许不要;赔了,他要咱们没钱。再说了,这‘红’牌辣椒酱,注定了是要往死里发的一个牌子,除非你炒辣椒时不烧柴火烧人民币,否则,往哪里赔?”
“那就求金龙帮咱们贷款?”孙虎问。
“贷。”孙龙答。
“贷到款就买大锅、招工人、盖房子、做广告?”
“买、招、盖、做!”
“这就对了!你们这两个榆木脑袋终于开了窍了!”杨七拍着大腿说,“二位老板盖厂房所需的木料,老哥负责供应。井冈山毛竹,坚韧挺直,百年不腐,价钱只有杉木檩条的一半,是真正的价廉物美,你们盖二十间厂房,用檩条四百根,如果用毛竹,每根少说也便宜三十元,仅这一笔,我就给你们省下一万二千元!”
“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原来是卖毛竹啊!”孙虎道。
吴秋香提着两瓶“小老虎”、捏着两盒“良友”烟走过来,互助右手端着一盘huáng瓜蒜泥拌猪耳朵,左手端着一盘油炸花生米随后跟着。吴秋香将酒蹾在桌上,将烟放在杨七面前,嘲讽道:“不必害怕,这两盘菜,是我送给孙家兄弟下酒的,不算在你账上。”
“吴老板,瞧不起老杨?”杨七拍拍鼓鼓囊囊的衣兜,说,“老杨大钱不趁,但吃盘huáng瓜的钱还是有的。”
“知道你有钱,”秋香道,“但这两盘菜是我巴结孙家兄弟的,你们这‘红’牌辣椒酱我看能火。”
互助微笑着,将那两盘菜放在孙家兄弟面前。他们慌忙站起来,忙不迭地说:“嫂子,还麻烦您亲自动手……”
“闲着没事,过来帮个手……”互助微笑着说。
“老板娘,别光照顾大老板啊,也招呼一下我们啊!”那一桌上,伍元捏着那张用塑料套了膜的简易菜谱,扇打着一只白色的飞蛾说,“我们点菜。”
“你们自己喝着,一定要喝足,别给他省酒钱,”秋香为孙家兄弟斟满杯,斜着一眼杨七,说,“我过去招呼一下那些坏蛋。”
“这些坏蛋,吃尽了苦头,也该着他们过几年人日子啦。”杨七道。
“地主、富农、伪保长、叛徒、反革命……”吴秋香指点着桌子周围那些人,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西门屯的坏蛋,差不多全齐了,怎么?你们聚会,想gān什么?想造反?”
“老板娘,别忘了,你也是恶霸地主的小老婆呢!”
“我跟你们不一样。”
“什么一样不一样,”伍元道,“你说那些称号,那些黑帽子,铁帽子,晦气帽子,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跟大家一样,是堂堂正正的人民公社社员呢!”
余五福道:“摘帽一年了。”
张大壮道:“不受管制了。”
田贵还是有几分胆怯地往杨七那边瞅了一眼,低声道:“不挨藤条抽啦。”
“今天是我们摘帽、恢复公民身份一周年,对我们这些受了三十多年管制的人来说,是大喜的日子,”伍元道,“我们聚在一起,喝两盅,不敢说是庆祝,就是喝两盅……”
余五福眨巴着发红的眼睛,说:“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做梦也没想到……”
田贵眼里夹着泪说:“……我那孙子,去年冬天竟然当上了解放军,是解放军啊……过chūn节时,金龙书记亲手把‘光荣人家’的牌子挂在我家门口……”
“感谢英明领袖华主席啊!”张大壮说。
“老板娘,”伍元道,“我们这些人,都是草包肚子,吃什么什么香,你就照量着给我们置办上点就行了,我们都是吃了晚饭来的,肚子不饿……”
“是该好好庆祝庆祝,”秋香道,“按道理说,我也算是地主婆呢,但幸亏我跟着huáng瞳沾了光。另外,说千道万,咱们老洪书记是个好人,搁在别村,我和迎chūn都逃脱不了。我们三个,就苦了他们大娘……”
“娘,你唠叨这些gān什么呀!”端着茶壶茶碗的互助从背后蹭了一下秋香,笑脸对着那些人,道:“各位大叔、大伯,先喝茶!”
“你们信得过我,我就替你们做主啦。”秋香道。
“信得过,信得过。”伍元道,“互助,你是书记夫人,亲自给我们端茶倒水,倒回四十年去,做梦也不敢想。”
“哪还用倒回四十年?”张大壮嘟哝着,“倒回两年去也不敢想……”
我说了这么久,你要不要说两句?发几句牢骚?发几点感慨?大头儿道。我摇摇头,道:解放无言。
蓝解放,我对你不厌其烦地描绘那个夜晚西门家大院的情景,向你转述我作为一头猪听到的和看到的,其目标是要引出一个人,一个重要的人,洪泰岳。西门屯大队新盖了办公楼后,原大队办公室——西门闹家的五间正房,就成了金龙和互助的住房。而且,金龙在宣布屯里的所有坏分子摘帽的同时,也宣布他不再姓蓝而改姓西门。这一切,都暗含着意味,让忠诚的老革命洪泰岳大惑不解。此刻他正在大街上转悠,电视剧已经播完,严守规章的伍方不理那些年轻人的唠叨,坚决地关机,并把机器搬回屋去。一个略有些历史知识的年轻人低声恨骂:老国民党,共产党怎么不把你毙了呢?对这些歹毒的话,老伍方充耳不闻,他耳朵并不聋。月光太明亮,气候太宜人,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在街上闲逛,有的打情骂俏,有的蹲在路灯下打扑克。有一个嗓门像公鸭的嚷嚷着:善宝今天进城抓奖,中了一辆摩托车,该不该让他请我们喝酒?!——该,太该了,发了横财不散财,必有灾祸天上来。
走啊,去秋香酒馆,善宝!——几个人上去把蹲在路灯下打扑克的善宝拉起来。善宝挣扎着,对着那些拉扯他的人像螳螂一样出拳。他满脸恼怒地骂道:王八蛋才中了奖,王八蛋才抓了一辆摩托车!——看吓得那样,你是宁愿当王八蛋也不愿承认中奖啊!——我要中了奖……善宝咕哝着,突然大声叫起来:老子中了奖了,老子中了一辆轿车,气死你们这些杂种!说罢就背靠着电线杆蹲下去,气冲冲地说:不玩了,回家睡觉,明日一大早还要进城去领奖呢!众人齐声笑起来。还是那公鸭嗓子提议:咱们也别为难善宝,他老婆是铁算盘子。咱们凑份子吧,每人两块钱去闹闹吴秋香,这样的好夜晚,有老婆的回家睡觉,没老婆的回家gān什么?扳飞机操纵杆?游击队拉大栓?——走啊,没老婆的跟我来啊,找吴秋香啊,秋香好心肠啊,摸摸奶,捏捏腿,扳过脸来亲个嘴!——洪泰岳自从退休之后,渐渐地染上了蓝脸的症候:白天在家里闷着,只要月亮一出来就出门。蓝脸是借着月光gān活,他是借着月光在屯子里晃悠。走过大街串小巷,像一个旧时的巡夜人。
——金龙说:老支书,觉悟高,夜夜为咱当保镖——这当然不是他的本意,他看不惯啊,他忧心忡忡啊,他憋屈得慌啊!他总是一边晃悠一边喝酒,用一个扁平的、据说是八路军用过的水壶,身上披着破军装,腰间扎着牛皮武装带,脚蹬草鞋、腿扎绑腿,完全是一副八路军武工队的打扮,只是屁股后边缺少一支盒子枪。他走两步,喝一口,喝一口,骂两声。一壶酒喝完,月已平西,他也醉得东倒西歪,有时能晃悠回家睡觉,有时,就随便歪在草垛边上或废弃不用的碾盘上,直睡到红日升起。有好几次,早起赶集的人看到他靠在草垛上睡着,胡须眉毛上都结着冰霜,他脸色红润,全无寒冷畏缩之态,呼噜声响亮又香甜,使人不忍惊醒他的梦。偶尔的,他也会心血来cháo、晃悠到屯东田野里,去与蓝脸磨牙斗嘴。他当然不敢站在蓝脸的地里,他总是站在别人家的地里,与蓝脸争竞。蓝脸手中有活忙着,不多接他的话茬,任他一个人,喋喋复喋喋,滔滔复滔滔。但只要蓝脸一开口,总有一句像石头一样坚硬或像尖刀一样锐利的狠话扔出来,顶他个张口结舌,气他个头晕脑涨。譬如在实行“联产到劳责任制”阶段,洪泰岳对蓝脸说:“这不是复辟资本主义吗?你说,这不是物质刺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