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_莫言【完结】(79)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妈的,”我说,“这哪里是卖狗?分明是——”

  三姐用一声尖叫打断我的话,说:“它舅舅!”

  “好,我不说了,”我低声对三姐说,然后又高声对众狗说,“跳起来吧!唱起来吧!喝起来吧!”

  一匹尖耳朵、细腰肢、秃尾巴的德国杜宾狗,抱着两瓶啤酒到我跟前,张嘴咬开瓶塞,泡沫汹涌冒出,啤酒花香气洋溢,它说:“会长请喝酒。”我抓起啤酒瓶,与它怀抱的啤酒瓶相碰。

  “gān!”我说,它也说。

  我们将瓶嘴插进嘴巴,双爪抱着酒瓶,咕嘟咕嘟往里倒。不断地有狗上前来敬酒,我来者不拒,身后很快有了一堆啤酒瓶子。一个白色小京巴,头上扎着小辫儿,脖子上扎着蝴蝶结,叼着一根肉联厂生产的火腿肠,像个毛球儿似的滚过来。它身上散发着夏奈尔5号香水的淡雅气味,洁白的长毛像银子一样光洁。

  “会长……”它有点结巴,说,“会、会长,请吃火腿肠。”

  它用细密的小牙撕开了包装纸,双爪将火腿肠举到我的嘴边。我接受了,咬下核桃大的一块,慢慢地、有尊严地咀嚼着。马副会长抱着酒瓶子过来,碰了我的酒瓶一下,问:“这批火腿肠味道怎么样?”

  “不错。”我说。

  “妈的,我让它们拖出一箱尝尝,可它们整出了二十多箱,明天,看仓库的老魏头要倒大霉了。”马副会长不无得意地说。

  “马副会长,偶(我)敬你……你一杯……”小京巴媚态可掬地说。

  “会长,这是玛丽,刚从京城来的。”马副会长指着京巴对我说。

  “你的主人是谁?”我问。

  京巴炫耀道:“偶(我)的主人是、是高密县城四大美人之一巩紫衣呀!”

  “巩紫衣?”

  “招待所长呀!”

  “噢,是她。”

  “玛丽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我看就让它给会长做秘书吧。”马副会长意味深长地说。

  “再议。”我说。

  我的冷淡态度显然使玛丽受了打击,它斜眼看着那些喷泉边狂饮bào吃的狗,不屑地说:“你们高密狗,太野蛮了。我们北京狗,举行月光party时,一个个珠光宝气,轻歌曼舞,大家跳舞,谈艺术,如果喝,那也只喝一点红酒,或者冰水,如果吃,那也是用牙签插一根小香肠儿,吃着玩儿,哪像它们,你看那个黑毛白爪的家伙——”

  我看到一个本地土狗,蹲在一边,面前摆着三瓶啤酒,三根火腿,一堆蒜瓣儿。它灌一口啤酒,啃一口火腿,然后用爪子夹起一瓣大蒜,准确地扔到口中。它旁若无人,嘴巴发出很响的咀嚼声,完全沉浸在吃的快乐中。旁边那几个本地土狗,已经基本喝醉,在那里,有的仰天长啸、有的连打饱嗝、有的胡言乱语。我对它们当然心怀不满,但我也不能忍受京巴玛丽的小资情调,我说:“入乡随俗嘛,你来到高密,第一步就要学会吃大蒜!”

  “哇噻——”京巴玛丽夸张地喊叫着,“辣死了,臭死了!”

  我抬头看了一下月亮,知道时辰将到。初夏季节,昼长夜短,顶多再过一个小时,小鸟就要啼叫,那些托着鸟笼子遛鸟的,那些提着宝剑锻炼的,都会到天花广场上来。我拍拍马副会长的肩膀,说:“散会。”

  马副会长扔掉酒瓶,仰起脖子,对着月亮,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哨。群狗纷纷把怀中的酒瓶子扔掉,不管是喝醉的还是没醉的,都抖擞起jīng神,听我训话。我跳上基座,说:“今晚聚会,到此结束,三分钟之后,这广场上不许有一条狗存在。下次聚会,时间待定。散会!”

  马副会长又是一声呼哨。只见群狗,拖着沉重的肚子,向着四面八方,狂奔而去。那些喝高了的,一溜歪斜,连滚带爬,片刻也不敢停留。狗三姐与它的雪橇狗丈夫,把三个孩子叼到一辆品质优良的日本进口婴儿车上,一个推着、一个拉着,也是如飞而去。那三个狗崽子爪扶着车边站在车里,兴奋得尖叫不止。三分钟后,喧闹的广场上已经是一片宁静,只有一片东倒西歪的酒瓶子在闪光,只有那些没吃完的火腿肠在散发香气,还有就是几百泡狗尿的巨臊。我满意地点点头,与马副会长拍爪告别。

  我悄悄地回到家里,看到东厢房里,你的妻子,还在那儿烙饼。她好像从这工作中得到了乐趣得到了宁静,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神秘的微笑。梧桐树上,一只麻雀喳喳地叫起来。过了十几分钟,全县城都被鸟叫声笼罩,月光渐渐黯淡,黎明悄然降临。

  第四十四章 金龙欲建旅游村 解放寄情望远镜

  ……我好像是在批阅着一份与金龙有关的文件,他要把西门屯建成一个完整地保留着“文革”期间面貌的文化旅游村。他在可行性报告里颇有辩证味儿地写道:文化大革命在毁灭文化的同时也创建了一种文化。他要把被铲掉的标语重新刷上墙,把高音喇叭重新竖起来,把杏树上那个瞭望台重新搭起来,把被大雨淋塌的杏园猪场重新建起来。他还要在村东建一个占地五千亩的高尔夫球场,至于失去耕地的农民,就在村庄里,表演性地从事“文革”期间他们gān过的事儿:开批斗大会,押“走资派”游街,演样板戏,跳忠字舞,等等。

  他在报告里写,也可以大量复制“文革”期间的物品,譬如袖标、梭镖、毛主席像章、传单、大字报……另外,还可以让旅游观光者一同参加忆苦大会,看忆苦戏,吃忆苦饭,听老贫农讲述旧社会的事……他在报告里说:要把西门家大院建成一个单gān博物馆,给蓝脸和他的装着假肢的驴、被砍去一只角的牛塑造蜡像。他在报告里说,这些颇有后现代意味的活动,一定会让城里人和外国人大感兴趣,只要他们感兴趣,就会慷慨解囊。他们的钱包瘪下去,我们的钱包就会鼓起来。报告中还说,游完“文革”期间的村庄,我们马上就会把他们送入酒红灯绿、声色犬马的现代享乐社会。他野心勃勃地要把西门屯往东、直到吴家沙嘴的土地全部吃掉,建成一个世界最高等级的高尔夫球场,再建一个集天下游玩项目之大全的娱乐城。他还准备在吴家嘴沙洲上建成一座像古罗马宫殿一样的洗浴中心,建一个像美国拉斯维加斯那样大的赌城,而且还要在沙洲上建一座雕塑公园,雕塑的主题,就是十几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人猪大战,这主题公园是要人们反思环境保护问题,树立万物皆有灵性观念,那头公猪冰河舍身救儿童的事迹,当然要大加渲染。报告中还提出要建设一个会展中心,每年召开一次国际宠物大会,吸引外宾,吸引外资……

  看着他写给县有关部门的请示和煞有介事的可行性报告,看着县委和县府主要领导大加赞赏的批示,我不禁摇头叹息。从本质上讲,我是一个守旧的人。我迷恋土地,喜闻牛粪气息,乐于过农家田园生活,对我父亲这样以土地为生命的古典农民深怀敬意,但当今之世,这样的人,已经跟不上cháo流了。我竟然还会如疯如狂地爱上一个女人,并为她向妻子提出离婚,这也是非常古典的模式,显然不合时宜了。我无法在这样的报告上发表自己的看法,我只是在我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子。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样一份云山雾罩、天花乱坠的报告究竟出自谁的手笔?莫言满脸坏笑着的脸突然从窗口露出来。我正惊讶着他的脸何以会在离地面十几米高的三楼窗口出现呢,就听到走廊里一片喧哗之声。我急忙开门去看,只见huáng合作一手提着菜刀,一手拖着一条长长的绳子,头发凌乱,嘴角流血,目光呆滞,一瘸一拐地对着我走过来。我儿子背着书包,提着一捆散着热量滴着油珠儿的油条,面无表情地跟随在后。在我儿子身后,是那犹如牛犊一样的威武大狗。狗脖子上挂着我儿子上学时使用的树脂水壶,水壶上画着卡通图案,因背带太长,每走一步,水壶就要碰撞一下它的膝盖……

  我一声惊叫,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和衣躺在沙发上,头上冷汗涔涔,心里空空dàngdàng。安眠药的副作用使我脑袋发木,从窗口she进来的晨光使我眼睛刺痛。我挣扎着爬起来,胡乱地洗了一把脸,看看墙上的电子表,已是六点半钟。电话铃响,我接。沉默。我不敢贸然说话,忐忑地等待着。是我,她有些哽咽地说,我一夜未睡。——放心,我很好——我给你送点吃的吧——千万别来,我说,不是我怕什么,我敢拿着喇叭筒子站在楼顶上说我爱你,但那样,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我明白——近期我们少见面,别让她抓住把柄——我明白,我觉得我对不起她——你千万别这样想,如果有罪,那也是我犯下的,何况恩格斯早就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最大的不道德,所以,其实我们都没有错——我给你买几个包子,放在传达室里好吗?——千万别来,我说,放心吧,饿不着地里的蚯蚓就饿不着我。不管将来如何,现在我还是副县长嘛,我去招待所吃,那里什么都有——我特别想见你——我也是,待会儿你上班时,在书店大门口把脸对着我的窗户,我就见到你了——可我见不到你——你会感觉到我,好啦,宝贝,小chūnchūn,小苗苗……

  我没有去招待所吃饭。自从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后,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只恋爱中的青蛙,没有食欲,只有源源不断的激情。没有食欲也要吃。我找出她搬运来的那些杂七拉八的小食品,胡乱塞了几口。我尝不出这些东西的味道,只知道它们可以产生热量,提供营养,延续我的生命。

  我手持望远镜趴在窗口,开始了习以为常的功课。我头脑里有准确的时间表。县城的南部那时还没有高大的建筑物,视线通达,如果愿意,我可以把天花广场上那些晨练的老人的面孔拉到眼前。我先把望远镜对准了天花胡同。天花胡同一号,是我家的门牌号码。大门紧闭。门上有我儿子的敌人用粉笔画上的图案和标语。左边是一个龇牙咧嘴的男孩,半边脸涂白了,半边脸虚着,两条细胳膊举到头顶,仿佛是在投降,两条细腿叉开,中间有一个大得不成比例的生殖器,生殖器下一道白线,直画到大门底部,这肯定是尿液了。右边的门板上画着一个眼大如铃铛、嘴巴咧成月牙状、头角上翘着两根小辫子的女孩。她也是两条细胳膊举到双肩上方,两条细腿叉开,中间有一条白线直画到大门底部。男孩图案左侧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蓝开放;女孩图案右侧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庞凤凰。我明白这图画作者的意思。我儿子与庞抗美的女儿是同班同学,庞凤凰是他的班长。我的脑海里一一闪过chūn苗、庞虎、王乐云、庞抗美、常天红、西门金龙等人的脸,心中乱成一堆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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