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进棉花加工厂时,你才六岁。”你老婆说,“我们比你大整整二十岁,我们不是一代人。”
那只huáng毛导盲犬引领着盲艺人毛菲英,从我们中间走过。这只导盲犬从不参加我们的月光晚会,但它对主人的忠心耿耿却赢得了群狗的尊重。盲艺人背着装有胡琴的布袋,手扯着连接着狗项圈的皮带。她的身体微往后仰,头歪着,似乎在聆听,步履有些踉跄。
“肯定是他骗了你,”你老婆说,“他是有妇之夫,你是huáng花闺女。他这样做是不负责任,是衣冠禽shòu,是害你。”你老婆转过脸,肩膀靠在树上,目光毒辣地盯着庞chūn苗,说,“他半边蓝脸,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你跟他好,是鲜花插在牛屎上!”
两辆警车鸣着笛从大街上飞驰而过,行人侧目而视。
“我已经对他说了,要想离婚,除非我死去!”你老婆激愤地说,“你是个明白人,你爸爸,你妈妈,你姐姐,都是出头露面的人物,你和他的事,一旦张扬出去,他们的脸都没有地方藏,”你老婆说,“我无所谓,我一个半腚人,脸面不值钱了,惹急了,我就豁上这张脸不要了。”
县直机关幼儿园的孩子们正在横穿马路,前头一个阿姨开路,后边一个阿姨殿尾,中间两个阿姨跑前跑后,不断地大呼小叫。来往的车辆都停车为他们让路。
“你离开他吧,你去谈恋爱,去结婚,去生孩子,我保证不坏你名誉。”你老婆说,“我huáng合作人丑命贱,但说话算数!”你老婆用右手背沾了沾眼睛,然后把食指塞进嘴里,腮上的肌肉鼓成条棱。她把手指从嘴里拖出来,我立即嗅到了血腥味儿。血从她的食指尖上渗出来。她举起食指,在法国梧桐光滑的树皮上写了三个缺点少画的血字:离——开——他
庞chūn苗呻吟一声,捂着嘴巴,扭转身,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她跑几步,走几步,然后再跑几步,再走几步。这颇似我们狗的运动方式。她的手始终没从嘴巴上拿开。我悲哀地目送着她。她没有进新华书店大门,而是从旁边的一条胡同里拐了进去。那是油坊胡同,是做芝麻油的人居住的胡同。我们的一个分会长住在那里,因为经常吃芝麻酱,那小子的毛眼儿格外润泽。
我看着你老婆惨白的脸,心中一阵冰凉。我深知庞chūn苗这个huáng毛丫头,不是你老婆的对手。她也很艰难,眼泪噙在眼里欲流不流。我想她应该带我走了,但她没有走。她的指头还在流血,不能làng费这些血。她耐心地用这些血补齐了血字的缺笔,又描画了模糊不清之处。还有些血,就在那三个血字下面加了一个惊叹号。还有血,又加了一个惊叹号。又加了一个惊叹号。
离开他!!!
这已经是一条完整醒目的标语了。你老婆似乎意犹未尽,但再写显然已是画蛇添足。她甩甩手指,又将手指放进嘴里吮吸,然后她把左手伸进衣领,从左肩胛的位置上,撕下一张伤湿止痛膏,缠住了右手食指。这是她早晨刚贴上去的,黏性犹存,缠指毫不费力。
她又一次认真地端详着这条血写的标语,这也是她发给庞chūn苗的敦促书和警告书,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推车沿着街边东行,我跟在她身后,保持三米距离。她还不时地回头望一下那棵树,好像生怕有人给涂抹了似的。
在红绿灯处,我们等到过街绿灯,依然是胆战心惊地穿过马路。因为有许多身穿黑皮夹克骑挎斗摩托车的人不尿红绿灯,因为有许多豪华轿车不受红绿灯限制,因为最近刚刚出现了一个“本田bào走族”,都是年龄十八岁左右的小青年,骑着一色的本田摩托车,专门撞狗,撞翻之后,唯恐不死,还要来回碾压,直至肝肠涂地,才chuī着口哨如风而去。他们为什么对狗如此仇恨?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第四十六章 huáng合作发誓惊愚夫 洪泰岳聚众闹县府
论证金龙那个狂想方案的联席会议一直开到十二点才散。老县委书记金边——就是那位为我爹的黑驴挂过铁掌的小铁匠——升任市人大副主任,庞抗美接班已成定局。她是英雄的女儿,大学学历,有基层工作经验,年方四十,品貌端正,上有欣赏者,下有拥戴者,把所有的好条件都占尽了。会上,争论不休,相持不下。庞抗美一锤定音:gān!先期投资三千万元,由各银行统筹解决,然后组成招商引资团,吸引国内和海外投资。
会议期间,我心神不定,屡屡以如厕为由,跑出去往新华书店打电话。庞抗美用尖利的目光盯着我。我哭笑着,指指肚子,搪塞过去。
我给新华书店门市部打了三次电话。第三次时,那个粗嗓门的女人愤愤不平地说:“又是你,别打了,她被蓝县长那瘸老婆叫走后,至今没回来。”
我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
坐在大会议室我的席位上,如同坐在一面烧红的铁鏊子上。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我脑子里浮现出各种凄惨的画面,最凄惨的是,在县城的某个僻静角落里,或者是在人烟稠密之处,我老婆杀死了庞chūn苗,然后自杀。此刻,她们的尸体旁已经围上层层叠叠看热闹的人,公安局的警车正拉着凄厉的警报,风驰电掣般地往那里奔驰。我偷眼看看手持教鞭、指点着西门金龙构想的蓝图、在那里侃侃而谈的庞抗美,麻木不仁地想着:下一分钟,下一秒钟,马上,这个巨大的丑闻,就会在这会议室,犹如一枚血肉与弹片横飞的自杀式炸弹,轰然炸开……
会议在含义复杂的掌声中宣告结束。我不顾一切地冲出会议室。我听到身后有人不无恶意地大声说:“蓝县台大概拉到裤裆里了。”
我冲向我的车。司机小胡急忙跳下来,没等他转过来帮我开门我已经自己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走!”我急不可耐地说。
“走不了。”小胡无奈地说。
确实走不了,在管理科长的调度下,依照职务排名次序,庞抗美的银灰色皇冠排在第一位,稳稳地停在县委办公大楼门廊前的车道上。在皇冠的背后,依次是县长的尼桑,政协主席的黑奥迪,人大主任的白奥迪……我的桑塔纳排在二十名后。所有的车都已发动起来,马达平稳运转,发出嗡嗡响声。有的人像我一样钻进了自己的车,有的人站在大门两侧低声jiāo谈着等待自己的车,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庞抗美。从大楼门厅里传出她慡朗的笑声,我恨不得揪住她的笑声,像揪住变色龙吐出的长舌,把她从大楼里扽出来。她终于出现了。她穿着宝蓝色套裙,上装的翻领上,别着一个银光闪烁的胸针。据她自己说她所有的首饰都是假的。chūn苗曾不经意地对我说,她姐姐的首饰能装满一只水桶。chūn苗,我的血肉相连的爱人,你在哪里?正当我恨不得要跳下车跑出大院、跑上大街时,庞抗美终于钻进了她的皇冠。车队鱼贯驰出大院,大门口的保安绷着面孔立正敬礼。车队出门向右拐,我急问小胡:“去哪里?”
“去参加西门金龙的宴会啊。”小胡把一张烫金大红请柬递给我。
我恍惚记起,会议期间有人在我耳边嘀咕:还论证什么,庆功宴都摆好了。我急忙说:“调头。”
“去哪里?”
“回办公室。”
小胡显然不情愿。我知道去参加这样的宴会,他们不仅可以跟着大快朵颐,而且还会得到一份礼物。而西门金龙董事长的出手大方在高密县是有名的。为了安抚他,也为了给我的行为找一个托词,我说:“你应该知道,西门金龙与我的关系。”
小胡没有吭声,瞅方便掉了头,桑塔纳直奔县政府大院。这日正逢南关大集,赶集的人骑着自行车,开着拖拉机,赶着毛驴车,步行着,纷纷涌上人民大道。小胡不停地按着喇叭,但也只能随着车流缓缓而行。
“jiāo警都他妈的喝酒去了。”小胡低声骂着。
我没有搭理他。我哪里还有闲心去管jiāo警喝酒的事。车终于挨到县政府大门口。有一群人,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把我的桑塔纳包围了。
我看到几个身穿破衣烂衫的老太太,一屁股坐在我的车前,双手拍打着地面,有声无泪地嚎哭起来。几个中年男人,变戏法般地展开了几条横幅标语,上写着“还我土地”、“打倒贪官污吏”字样。我看到十几个人跪在那几个哭天抢地的老太太后面,双手将写满了字的白布高举过头。我看到在我车后两侧,有几个人,从怀里掏出花花绿绿的传单,对着人群抛撒。他们训练有素,既像“文革”期间的红卫兵,又像乡下办丧事时那些职业抛撒纸钱者。人群如同cháo水涌上来,把我的车包围在核心。乡亲们啊,你们包围了一个最不该包围的人。
我看到头颅雪白的洪泰岳被两个小青年扶持着,从大门东侧那株塔松后,走到我的车前,站在那些跪着的农民和坐着的老太婆之间。那地方有碾盘大小,显然是为他预留的空间。这是一群有组织有计划的上访者。领袖自然就是洪泰岳。他狂热地留恋人民公社大集体,我父亲顽固地坚持单gān,这两个高密东北乡的怪人,如同两盏巨大的灯泡光芒四she,如同一红一黑两面旗帜高高飘扬。他从身后的背兜里摸出那柄颜色已经发huáng、边缘上串着九个铜环的牛胯骨,举起来,低下去,极其熟练地晃动着,使之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这牛胯骨是他的光荣历史中的一个重要道具,犹如士兵的斩杀过敌人的大刀。摇着牛胯骨数快板是他的看家本领。他说:哗啷啷,哗啷啷,牛胯骨一打咱开了腔。
今天咱要说哪一段呢?表一表西门金龙复辟狂……
更多的人挤上来,人声如cháo,喧闹着,但突然又安静下来。
话说这高密东北乡,有一个西门小屯好风光。
这小屯曾有杏园一百亩,大养其猪美名扬。
五谷丰登六畜旺,毛主席革命路线放光芒!
说到此处,洪泰岳猛地把牛胯骨抛到空中,然后身体陡转,让人们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如何从背后准确、灵巧地接住那牛胯骨。在这个过程中,牛胯骨响声不断,好像一个有生命的灵物。好!喝彩声猛然响起,随后是杂乱的掌声。洪泰岳的脸上神情突变,继续数说:这屯中有一个恶霸地主西门闹,遗下个杂种白眼láng。
这小子名字叫金龙,从小就花言巧语善伪装。
他伪装进步入了团,他伪装进步入了党。他篡党夺权当书记,反攻倒算逞疯狂。
他分田单gān搞复辟,把人民公社家底一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