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国_莫言【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夜愈深了,我嗅到东北方向的酒味,虽然隔着一道道墙壁,但它的亲切诱人的味道,飞越一道道白雪覆盖着的房顶,穿过披挂着冰雪销甲的树林,沿途陶醉着jī鸭鹅狗。狗叫声圆如酒瓶,醉意盎然;陶醉着天上的星辰,它们幸福地眨眼睛,摇摇晃晃,像秋千架上的顽童;还醉了河中的鱼儿,它们伏在柔软的水草里,吐着一个个粘滞的醇厚气泡。当然,一切耐寒的夜游鸟儿也吸食着酒的气味,包括那两只羽毛丰厚的猫头鹰,包括在地道里嚼草根的田鼠。在这片广大的、虽然寒冷但生机勃勃的土地上,多少生灵都在享受着人类的贡献,神圣感由此而生,“酒之所兴,肇自上皇,或云仪狄,或曰杜康”,酒能通神。为什么我们用酒来祭祖先人、超度亡灵呢?在这个夜晚我明白了。这是我被启蒙的日子。就在那天晚上,潜伏在我身上的jīng灵觉醒了,我感觉到了宇宙的奥秘,一种无法用文字表述的奥秘,它美丽而温柔,多情又善感,缠绵又悱恻,滋润又芳香……你们明白吗?他张开两只手,伸向神长了脖颈的听众,我们瞪圆眼睛,张大嘴巴,好像要去看去吃他手里的灵丹妙药,他手里什么也没有。

你的眼睛里放she着感人至深的色彩,只有能与上帝对话的人眼里才有这种色彩。你看到的景象我们看不到,你听到的声音我们听不到,你嗅到的气味我们嗅不到,我们多悲哀!语言从你的被称为嘴的器官里源源流出,好像一段音乐,一条扁圆的河,一根飞扬的从蜘蛛jīng屁眼里喷出来的丝,像jī蛋那般粗细,那般圆滑,那般质感良好。我们在音乐里陶醉在河里漂流在蜘蛛丝上跳舞,我们见到了上帝。见到上帝之前我们先看到我们的尸体随着河水漂游而去……猫头鹰的叫声今夜为什么如此温柔像恋人絮语,因为空气里有了酒。野鹅和家鹅为什么在寒冷的深夜里在非jiāo尾的季节里jiāo层也是因为空气有了酒。我使劲抽搐鼻子,方九瓮声瓮气地问我:

“你嗤嗡鼻子gān什么?想打喷嚏吗?”

我说:

“酒,酒的味道!”

他们也一齐抽搐起鼻子来。七叔的鼻子上布满了皱纹。他问:

“哪里有酒味?酒味在哪里?”

我心驰神往地说:

“你们嗅,你们嗅。”

他们的眼睛四处张望着,遍布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七叔掀起了炕席,七婶恼怒地说:

“掀什么?炕里难道有酒?莫名其妙!”

七婶是知识分子,我说过的,所以她说“莫名其妙”。她初嫁过来时,批评我母亲淘米太狠破坏了“维生素”,“维生素”让我母亲目瞪口呆。

酒味里含着蛋白质、脂类、酸类、酚类,还含有钙、磷、镁、钠、钾、氯、硫、铁、铜、锰、锌、碘、钴,还含有维生素a、b、c、d、e、f,以及其它物质——我在这里班门弄斧啦,酒里到底含有什么,你们的袁双鱼教授最清楚——岳父的颈三角肌发了红,因为受到了金刚钻副部长的夸奖,我看不到他激动的脸,我差不多基本上看到了他的脸——但酒味里有一种超物质在运行,它是一种jīng神,一种信仰,神圣的信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语言是笨拙的——比喻是蹩脚的——它流进我的心,令我周身颤栗——同志们,同学们,难道还要论证酒是害虫还是益虫吗?不必要太不必要了,酒是燕子是青蛙是赤眼蜂是七星瓢虫,是活着的“灭害灵”!他情绪高涨,慷慨激昂地挥舞着双臂,处于忘我状态,演讲处在白热化,他有希特勒的风度。他说:

“七叔,你们看,那酒味正从窗户上、从房顶上、从一切有缝隙的地方钻进来……”

“这孩子,大概得了神经病,”方九嚷着鼻子说,“味有颜色?能看到?疯了……”

他们用疑虑重重的眼光打量着我,好像我果然就是一个jīng神病孩。我顾不上他们啦!沿着酒的味道铺成的彩桥,我飞跑着,飞跑着……奇迹出现了,亲爱的同学们,奇迹出现了!他被沉甸甸的感情压低的头颅,在酿造大学公用大教室的讲台上,他用暗哑但富有异常感染力表现的嗓音说——一幅辉煌的雪夜宴筵图出现在我脑子里的眼睛里:一盏白亮的汽灯。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一只盆,盆里热气腾腾。围着桌子坐着四个人,每人端着一碗酒,像端着一碗彩霞。他们的脸有些模糊……啊咦!清楚了,我认出他们来了……支部书记、大队会计、民兵连长、妇女主任……他们手拿着煮烂的羊腿,蘸着加了酱油和香油的蒜泥……我指指点点地向七叔他们说,好像一个解说员,我脸上眼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七叔他们的脸,心不敢旁骛,生怕图像被破坏……七叔握着我的手乱晃:

“小鱼儿!小鱼儿!你得了什么病?”

七叔左手握着我的手乱晃,右手拍打我的后脑勺。好像破砖乱瓦丢进了平静的光可鉴人的池塘,我的脑子里一阵嘈杂,水花四溅,涟漪碰撞,图像被破坏,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懊恼地嚷叫:

“gān什么?你们要gān什么?”

他们都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七叔说:

“孩子,你做梦了吧?”

“我没有做梦。我看到支书、会计、妇女主任、民兵连长在喝酒。每人一条羊腿,蘸着蒜泥,点着汽灯,围着一张八仙桌。”

七婶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

“幻觉。”

“我看得清清楚楚吆!”

大个子刘说:“下午我去河里挑水,真看到妇女主任带着两个老婆在冰窟里洗羊肉。”

“你也跟着幻觉吧!”七婶说。

“真的吆!”

“真个屁!我看你们是馋疯了!”七婶说。

小炉匠蔫蔫地说:

“别吵了,我去看看,侦察侦察。”

“别疯了!”七婶说,“你们信幻觉?”

小炉匠说:

“你们等着,我跑着去跑着回。”

“当心被他们抓住揍你。”七叔担心地说。

小炉匠已经出了门,一阵寒风进来,差点把灯扇灭。

小炉匠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一阵寒风,差点把灯扇灭。他痴呆呆地看着我,好像见了鬼。七婶冷笑着问:

“看到了什么?”

小炉匠把头转过去,说:

“神了,神了,小鱼儿成了仙了,有了千里眼啦!”

小炉匠说,他看到的情景与我描绘的一模一样。酒宴摆在支书家里。支书家墙头矮,他是翻墙进去的。

七婶说:

“我不信!”

小炉匠出去,提着一只冻得硬邦邦的羊头进来,举着让七婶看。七婶瞪大眼,忘记了呃呃噫气。

那天夜里,我们七手八脚地洗净了羊头,放到锅里煮。煮羊头的过程中,我们想酒。最后还是七婶想出了招儿:喝酒jīng。

七叔是shòu医,珍藏着一瓶子消毒用的酒jīng。当然,我们用水把它稀释了。

一个艰苦的锻炼过程开始了。

喝shòu用酒jīng长大的人,什么样的酒也不怕!

可惜!小炉匠和七叔瞎了眼睛。

他抬腕看看表,说:亲爱的同学们,今天的课就讲到这里。



矿长和党委书记对面而立,都是左臂弯到胸前,右臂前伸,手掌笔直,在一条线上,好像两名受过严格训练的jiāo通警察。由于两人面孔的惊人相似,使他们各自成了对方的镜子。在他们中间,闪开一条一米宽的、铺着猩红地毯的道路,通向一条灯光华丽的走廊。了钩儿的豪气在真诚的礼让面前消散gān净,他畏畏缩缩地在两位领导身旁站着,不知该不该迈步前进。他们满脸的热诚表情像肥腻粘滞的油脂,愈积愈厚,绝不因丁钩儿的犹豫徘徊而溶化淡薄。是的呀,神灵从不说话,他们不说话,但他们的姿势比甜言蜜语更生动更有力量,使你无法抗拒。丁钩儿半是无奈半是感激地从他们的面前走过去,矿长和党委书记立即尾随在他的身后,三人摆成了一个标准的等腰三角形。走廊好像永无尽头,令了钩儿心生疑惑。他分明记得:四面葵花包围着的不过十几间房屋,如何容得下这般漫长的走廊?两边的贴着rǔ白色壁纸的墙壁上,间隔三步便对称地生出两盏火炬形状的红灯。握着红色火炬的金属手臂色彩光明形象bī真,好像从墙外伸进来的一样。他惊恐地感到那每盏灯外都站着一位古铜色的大汉,走在铺着红地毯的廊道里,宛如走在森严的枪林里。我变成罪犯,党委书记和矿长变成押解犯人的士兵。丁钩儿心上肉悸,头脑裂缝,几丝清凉的理智之风灌进去。他想起了肩负的重要使命,神圣的职责。和女孩子鬼混不妨碍履行神圣职责,喝酒却会妨碍;因为与女孩子鬼混会使头脑清醒,而喝酒却会麻痹神经。他停住脚,回过头去说:

“我是来调查情况下,不是来喝酒的。”

他的话透出了不客气的味道。矿长和党委书记jiāo换了一下完全一样的眼神,没有丝毫恼怒,依然和蔼可亲地说:

“知道知道,不会让您喝酒的。”

丁钩儿实在分辨不清这哥俩谁是党委书记谁是矿长,欲要问又怕他们不高兴,只好糊涂下去,反正这哥俩模样差不多,党委书记和矿长这两个官衔也差不多。

“请吧请吧,不喝酒总要吃饭吆。”

丁钩儿只好继续向前走,他心里实在讨厌这种一前两后的三角队形,好像这走廊不是通向酒宴而是通向法庭。他放慢步子,希望能与他们并肩前进。但这是幻想:他放慢步子,后边的两人也随着放慢步子,三角形稳定不变,他始终处在被押解的位置上。

走廊突然拐了一个弯,红地毯一漫坡倾斜下去,壁灯更加明亮,握火炬的手臂也更加生猛,仿佛具有鲜活的生命。无数惊险的念头金蝇子一般在他脑海里飞翔,他不由地把腋下的公事包挟得更紧了些,那块坚硬的铁硬邦邦地硌着肋骨,使他获得了jīng神安慰。只要两秒钟我就可以用黑dòngdòng的枪口对准这两个人的胸脯,哪怕下地狱,哪怕进坟墓,狗杂种,老子不怕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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