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家族_莫言【完结】(14)
你竟敢说我疯啦?
我真的疯了?
冷静,冷静,清冷静一点!让我们好好研究一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说我疯了,她,论辈份是我的九老妈,不论辈份她是一个该死不死làng费草料的老太婆,她竟然说我疯了!
我是谁?
我是莫言吗?
我假如就是莫言,那么,我疯了,莫言也就疯了,对不对?
我假如不是莫言,那么,我疯了,莫言就没疯。——莫言也许疯了,但与我没关。我疯不疯与他没关,他疯没疯也与我没关,对不对?因为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
如果我就是莫言,那么——对,已经说对了。
疯了,也就是神经错乱,疯了或是神经错乱的鲜明标志就是胡言乱语,逻辑混乱,哭笑无常,对不对?就是失去记忆或部分失去记忆,平凡的肉体能发挥出超出凡人的运动能力,象我们比较最老的喜欢在树上打秋千、吃野果的祖先一样。所以,疯了或是神经错乱是一桩有得有失的事情:失去的是部分思维运动的能力,得到的是肉体运动的能力。
好,现在,我们得出结论。
首先,我是不是莫言与正题无关,不予讨论。
我,逻辑清晰,语言顺理成章,当然,我知道‘逻辑清晰’与‘语言顺理成章’内涵jiāo叉,这就叫‘换言之’!你少来挑我的毛病,当然当然,‘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别来圣人门前背《三字经》,俺上学那会一年到头背诵《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我告诉你,俺背诵《毛主席语录》用的根本不是脑袋瓜子的记忆力,用的是腮帮子和嘴唇的记忆力!我哭笑有常,该哭就哭,该笑就笑,不是有常难道还是无常吗?我要真是无常谁敢说我疯?我要真是无常那么我疯了也就是无常疯了,要是无常疯了不就乱了套了吗?该死的不死不该死反被我用绳索拖走了,你难道不害怕?如此说来,我倒很可能是疯了。
九老妈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希望我疯了,如果我不疯,你早就被我拿走了,正因为我疯着,你才得以混水摸鱼!
你甭哆嗦!我没疯!你gān那些事我全知道。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一年,你生了一个手脚带蹼的女婴,你亲手把她按到尿罐里溺死了!你第二天对人说,女婴是发破伤风死的!你骗了别人骗得了我吗?
你十岁的时候就坏得头顶生疮脚心流脓,你跑到莫言家的西瓜地里,沙滩上那片西瓜地你用刀子把一个半大的西瓜切开一个豁口、然后拉进去一个屎撅子。你给西瓜缝合伤口,用酒jīng消了毒,洒上磺胺结晶,扎上绷带,西瓜长好了,长大了。到了中秋节,莫言家庆祝中秋,吃瓜赏月。莫言捧着一个瓜咬了一口,满嘴不是味。莫言那时三岁,还挺愿说话,莫言说:
爹,这个西瓜肚子里有屎!
爹说:
傻儿子,西瓜不是人,肚子里哪有屎?
莫言说:
没屎怎么臭?
爹说:
那是你的嘴臭!
莫言说:
天生是瓜臭!
爹接过瓜去,咬了一口,品顺了一会滋味,月光照耀着爹幸福的、甜蜜的脸,莫言看着爹的脸,等待着爹的评判,爹说:
象蜜一样甜的瓜,你竟说臭,你是皮肉发热,欠揍!吃了它!
莫言接过那瓣瓜,一口一口把瓜吃完。
莫言如释重负地把瓜皮扔到桌子上。爹检查了一下瓜皮,脸色陡变,爹说:
带着那么多瓤就扔?
莫言只好捡起瓜皮,一点点地啃,把一块西瓜皮啃得象封窗纸一样薄!
你说你缺德不缺德?你的屎要是象人家吃草家族里的尿那样,无臭,成形,只有一股青草味,吃了也就吃了,你他妈的拉的是动物的尸体的渣滓!
罄竹难书你的罪行。
我疯了吗?九老妈,我不是说的你,我不是我,你不是你,都是被九老爷笼子里那只猫头鹰给弄的,九老妈你瞅着空子给他捏死算啦!
九老妈说:gān巴,你九老爷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软起来象羊,凶起来象láng。当年跟他亲哥你的四老爷吃饭时都把盒子pào搁在波棱盖上……
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小时,我和九老妈站在已经布满了暗红色蝗虫的街道上,似乎说过好多话,又好象什么话也没说。我恍惚记得,九老妈断言,最贪婪的jī也是难以保持持续三天对蝗虫的兴趣的,是的,事实胜于雄辩:追逐在疲倦的桑树下的公jī们对母jī的兴趣远远超过对蝗虫的兴趣,而母jī们对灰土中谷秕子的兴趣也远远胜过对蝗虫的兴趣。几百只被撑得飞不动了的麻雀在浮土里扑棱着灰翅膀,猫把麻雀咬死,舔舔舌头就走了。蝗虫们烦躁不安或是jīng神亢奋地腾跳在街道上又厚又灼热的浮上里,不肯半刻消停,好象浮上烫着他们的脚爪与肚腹。街上也如子弹飞迸,浮土噗噗作响,桑树上、墙壁上都有暗红色的蝗虫在蠢蠢蠕动,所有的jī都不吃蝗虫,任凭着蝗虫们在他们身前身后身上身下爬行跳动。五十年过去了,街道还是那条街道,只不过走得更高了些,人基本上还是那些人,只不过更老了些,曾经落遍蝗虫的街道上如今又落遍蝗虫,那时jī们还是吃过蝗虫的,九老妈说那时jī跟随着人一起疯吃了三天蝗虫,吃伤了胃口,中了蝗毒,所有的jī都腹泻不止,屁股下的羽毛上沾着污秽腥臭的暗红色粪便,蹒跚在蝗虫堆里它们一个个步履艰难,扎煞着凌乱的羽毛,象刚刚遭了流氓的qiángjian,伴随着腹泻它们还呕吐恶心,一声声尖细的呻吟从它们弯曲如弓背的颈子里溢出来,它们尖硬的嘴上,挂着掺着血丝的粘稠涎线,它们金huáng的瞳孔里晃动着微弱的蓝色光线——五十年前所有的jī都中了蝗毒,跌撞在村里的家院、胡同和街道上,象一台醉酒的京剧演员。人越变越jīng明,jī也越变越jīng明了;今天的街道宛若往昔,可是jī们、人们对蝗虫抱一种疏远冷淡的态度了。
我真想死,但立刻又感到死亡的恐怖,我注视着拴在墙前木桩上的一匹死毛渐褪新毛渐生的毛驴,忽然记起:上溯六十年,那个时候,家族里有一个奇丑的男人曾与一匹母驴jiāo配。他脑袋硕大,双腿又细又短,双臂又粗又长,行动怪异,出语无状,通体散发着一种令人掩鼻的臭气,女人们都象避瘟神一样躲着他。他是踏着一条凳子与毛驴jiāo配的,那时他正在家族中威仪如王的大老爷家做觅汉,事发之后,大老爷怒火万丈,召集了十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每人手持一支用生牛皮拧成的皮鞭,把恋爱过的驴和人活活地打死了。现在,这桩丑事,还在暗中愈加斑斓多彩地流传着。——我深深感到,被鞭笞而死的驴和人都是无辜的,他和它都是阶级压迫下的悲惨牺牲。我记起来了,他的绰号叫“大铃铛’,发挥一下想象力,也可以见到那匹秀美的小毛驴的形象。家族的历史有时几乎就是王朝历史的缩影,一个王朝或一个家族临近衰落时,都是yín风炽烈,扒灰盗嫂、父子聚(鹿匕)、兄弟阋墙、妇姑勃谿;——表面上却是仁义道德、亲爱友善、严明方正、无欲无念。
呜呼!用火刑中兴过、用鞭笞维护过的家道家运俱化为轻云浊土,高密东北乡吃草家族的huáng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我面对着尚在草地上疯狂舞蹈着的九老爷——这个吃草家族纯种的子遗之一,一阵深刻的悲凉涌上心头。
现在,那头母驴站在一道倾记的上墙边上,就是它唤起了我关于家族丑闻的记忆。它难道有可能是那头被“大铃铛”jian污过、不,不是jian污,是做爱!它难道有可能是那头秀美的母驴的后代吗!它一动不动地站着,一条乌黑的缰绳把它拴在墙边糟朽的木桩上。它的秃秃的尾巴死命夹在两条骨节粗大的后腿之间;它的腚上瘢痴累累;那一定是皮鞭留给它的终生都不会消除的痛楚烙印;它的脖后久经磨难,老茧象铁一样厚,连一根毛都不长;它的蹄子破破烂烂,伤痕累累;它的眼睛枯滞,眼神软弱而沮丧;它低垂着它的因充塞了过多的哲学思想而变得沉重不堪的头颅……五十年前,也是这样一头毛驴驮着四老妈从这样的街道上庄严地走过,它是它的本身还是它的幻影?它站在墙前,宛若枯木雕塑,暗红色的蝗虫在它的身上跳来跳去,它岿然不动,只有当大胆的蝗虫钻进它的耳朵或鼻孔里时,它才摆动一下高大的双耳或是翕动一下流鼻涕的鼻孔。墙上土皮剥落,斑斑驳驳,景象凄凉;墙头上的青草几近死亡,象枯huáng的乱发般纷披在墙头上。那儿,有一只背生绿鳞的壁虎正在窥视着一只伏在草悄上的背插透明纱翅的绿虫子。壁虎对红蝗也不感兴趣。这不是驮过四老妈的那头驴,它的紫玉般的蹄子上虽然伤痕瘢疤连绵不绝,但未被伤害的地方依然焕发出青chūn的润泽光芒。一只蝗虫蹦到我的手背上,我感觉到蝗虫脚上的吸盘紧密地吮着我的肌肤,撩起了我深藏多年的一种渴望。我轻轻地、缓缓地、悄悄地把手举起来,举到眼前,用温柔的目光端详着这只神奇的小虫……泪水潸然下落……gān巴,九老妈用狐狸般的疑惑目光打量着我,问:你眼里淌水啦,是哭出来的吗?我举着手背上的蝗虫,说:不是眼泪,我没哭,太阳光太亮了。九老妈噢了一声,抬手一巴掌,打在我的手背上,把那只蝗虫打成了一摊肉酱。为了掩饰愤怒忧伤和惆怅,我掏出了墨镜,戴在了鼻梁上。
天地yīn惨,绿色泛滥,太阳象一块浸在污水中的圆形绿玻璃。九爷周身放着绿光,挥舞着手臂,走进了那群灭蝗救灾的解放军里去。解放军都是年轻小伙子,生龙活虎,龙腾虎跃,追赶得蝗虫乱蹦乱跳。他们嗷嗷地叫着,笑着,十分开心愉快。我可是当过兵的人,军事训练残酷无情,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摸爬滚打够人受的。灭蝗救灾成了保卫着我们庄稼地的子弟兵们的盛大狂欢节,他们奔跑在草地上象一群调皮的猴子。九老爷的怪叫声传来了,记录他叫出来的词语毫无意义,因为,在这颗地球上,能够听懂九老爷的随机即兴语言的只有那只猫头鹰了。它在大幅度运动着的青铜鸟笼子里发出了一串怪声,记录它的怪声也同样毫无意义,它是与九老爷一呼一应呢。从此,我不再怀疑猫头鹰也能发出人类的语言了。有十几个解放军战士把九老爷包围起来了,九老妈似乎有点怕。九老妈,休要怕,你放宽心,军队和老百姓本是一家人,他们是观赏九老爷笼中的宝鸟呢。他们弯着腰,围着鸟笼子团团旋转,猫头鹰也在笼子里团团旋转。那个chuī号的小战士捏着一只死蝗虫递给猫头鹰,它轻蔑地弯勾着嘴,叫了一声,把那小战士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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