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中中中,小老舅舅您可以骑到马上或是坐到车上,路途还远着呢到达红树林子。
小老舅舅既不坐拖车,又不骑骏马;人各有志,不得勉qiáng。为了不使他这远来的贵客喘死在路上,我拉住马缰,控制着速度。马儿因不得随心所欲奔跑而情绪烦躁,身体扭动,步伐凌乱。蜜蜂追随着我们飞舞,鸟儿在我们头上盘旋。有话即慢,无话即快,简短地说,马拉着拖车已经来到红树林子边缘。
这是个低洼的地方,四面八方的水都往这儿汇集。我们猜想茂密的树林深处,一定有着积水的大淖子,因为树林子深处经常有袅袅的水汽上升,汇集成华盖般的云团,然后就落雨,清冷的、腐败的水汽随风dàng漾到草原上,向我们传达着鱼鳖虾蟹们和大量莫名其妙的水生植物的信息。红树林子究竟有多么大?谁也说不清。有好事者曾想环绕一周,大概估算出红树林子的面积,但没有一人神志清醒地走完一圈过,树林子里放出各种各样的气味,使探险者的jīng神很快就处于一种虚幻状态中,于是所有雄心勃勃的地理学考察都变化为走火入魔的、毫无意义的jīng神漫游。这且不说,还有一些迷误进树林深处、永不出来者,每逢yīn雨天气,空气湿润,气压陡增,我们常常能听到这些迷途者发出的呼救声。
这片富有神秘色彩的树林子,知道者不觉为奇,不知者更不为奇。近年来,为了脱贫致富,县政府里组织一些人进树林子去调查资源,准备把这里开发成旅游区,广泛招徕中外游客。我们对此是不欢迎的。万幸的是,那支三男三女的县政府资源考察队,进了红树林子之后就如泥牛人海,再也没有消息。想想也是很可惜的,那六个人,除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头外,其余五个俱是风华正茂的青年。那三位女人,一个赛一个的风骚,真可惜真可惜。男的死了也就罢了,那三个女的应该留给我们当老婆,为我们繁殖肌肉丰满、头脑发达的后代。她们是在一个早晨走进红树林子的,当时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马儿们不安地弹着蹄子,因为载着爷爷尸体的拖车已经停在红树林子边缘。一溜倾斜的大顺溜坡,那些红色的柔弱枝条在霞霭中摇摆着。戴着毛冠的美鸟在枝条上打秋千就暂且不提了,提请你们注意的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小“话皮子”,这是一种比huáng鼠láng略小、比鼹鼠略大、猫面鼠身、颜色金huáng、伶牙俐齿善做人语的、极端可爱的小动物。查遍动物学的大小辞典,也找不到这种小动物的条目。我们呼它们为小话皮子。它们会说人话,哼哼嘤嘤的,像小耳机子一样。
它们经常趁着月夜跑到村子里去,在树枝上、墙头上婆娑而舞。玩到高兴处,它们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我儿子跟小话皮子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nüè待小动物,对小话皮子却特别友好。小话皮子也不提了。马儿们腋下钻进了吸血的牛虻,它们烦躁不安。我也很焦急,那些前来送葬的人竟然漫步在草原上的香花毒草之间,好像chūn游一样。忍不住我怒吼起来:
“喂——快点走啊!你们安的什么心肠?是不是想耽误我爷爷的好时辰?”
她们又飞跑起来,终于气喘吁吁地聚在了拖车周围。我发号施令,让她们统统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为我爷爷叩了三个头。最隆重的仪式开始了。自从把皮团长送进红树林之后,再也没有过隆重的葬礼。战乱年代,死人如麻,哪有许多讲究?爷爷死在太平岁月,风调雨顺,庄稼十成,丰衣足食,人体康健,所以才有此财力和鉴赏死亡仪式的优雅态度。
人们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我喊:
“礼毕!”
她们才极不情愿地站起来。
我把埋藏在绿草与鲜花之间的三串大鞭pào摸出来,命令与我同辈的也就是堂叔兄弟:
“八十、秋田、玉钱,每人一挂鞭pào,拴到马尾巴上去。”
他们三个很兴奋,从我手里接了鞭pào。马儿嘶鸣起来,都张着大嘴龇着雪白的长牙,斜眼睥睨着我的三位黑不溜秋的堂叔兄弟。
“快拴!”我毫不客气地催bī着。
他们的兴奋变成了胆怯,捧着鞭pào的手瑟瑟地抖着,畏畏缩缩不敢近前。但到底是在一寸寸地向着马儿尾巴靠近。马尾都夹在双腿之间,嘶鸣声愈演愈烈。秋田的手刚刚触到马尾,那匹马就bào躁地扬起蹄子来,把含着芒硝的林边浮土踢腾起,一团咸酸苦辣的烟雾迷住了众人的眼睛。爷爷在拖车上扭动着身体,看样子十分焦急。
我更是焦急,因为,如果此计不成,整个计划就泡汤,丧失了我个人威望事小,执行不了爷爷的遗嘱事大。三个堂叔兄弟畏难如虎,捂着眼睛避到上风头去。我不由恼怒起来,正想怒骂时,恰好看到一个十八岁的妹妹掩口而笑。正应了福至心灵的话,我大声命令三个最漂亮的堂叔姐妹,掩口胡卢那位首当其冲:
“牡丹、蔷薇、芍药,你们三个,快快上去,每人抱住一个马头,把嘴贴到马耳朵上,随便说点亲热的话。”
“好啊!”三姐妹欢呼着雀跃着,宛若三团彩色的、香气扑鼻的小旋风,扑到三匹马的头上。马儿们咴咴叫着,弹动着轻松愉快的蹄子,与我的姐妹们耳鬓厮磨着。我对三个堂叔兄弟打了一个暗号,他们心领神会,弯着腰跑上去,把鞭pào拴在马尾上。三姐妹与三匹马玩得高兴,我让她们继续玩。我吩咐几十个男人排成两行,都手持利器,犹如皂役排衙,非bī着马儿们向正前方——红树林子的方向前进不可。
我跳下拖车,手持电子打火机,匍匐到马尾后,嚓嚓嚓连续打火,打火机连个火星也不冒,真让人六脏如焚。只好扔掉打火机,爬出来,向送葬的人们讨火种,只讨到半根白头火柴和一块擦火纸。又爬进去,用袖子遮掩着,点着火,飞快地点燃三串爆竹的引信,一个滚出来。高叫:“姐妹们,放了马头快快逃跑!”
她们竟然与马儿恋恋不合,缠缠绵绵很有感情的样子。鞭pào在马腚上爆炸了,硝烟滚滚,纸屑横飞,爆炸声尖利刺耳。三匹马同时昂起头,她们吊在马脖子上,马拥拥挤挤往前翻滚。
“快松手,滚出来,你们这些混蛋女流氓!”我跺着脚吼叫。
手持利器的人们嗷嗷地叫着。马拉拖车往前冲,两个姐妹被甩回来,像绣球一样在草地上滚。一个妹妹被卷在马蹄下,就是掩口胡卢那个,她叫牡丹。牡丹必死无疑啦,谁是杀人凶手?她的娘——大耳朵八婶,绝不会善罢甘休,我感觉到灾难的威胁。老天保佑,拖车过后,她站起来,身上毫毛无伤,朝着我掩口胡卢而笑。这个làng货,压死你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马儿们腾云驾雾般向红树林子冲去。“惊马如电,歪船似箭”,又是大下坡,拖车上蜂蜡与草皮摩擦生热熔化,滑到不能再滑。马儿腾云拖车驾雾,鲜花和绿草都向着我们倾斜,好像眷恋我们。马鬃飞扬鞭pào响,拖车和爷爷通通呼啸着,直飞进红树林子中央去啦。
红树林子里哈哈喇喇一阵巨响,然后是十分的沉静。良久,才有一只huáng鹂鸟梦呓般啼叫起来。
我哭啦,因为,这样轰轰烈烈的大事,每个人一辈子不太可能gān出第二件。
枪声在大厅里回dàng着,四壁尤其是角落里和穹隆上发出的回声最大。一扇用轻薄光滑的桦木板jīng制成的百叶窗无声无息地张开,十几道狭窄的月光均匀地筛下来,照耀着那只在铺着化纤地毯的过道上滚来滚去的木桶。女孩不时地从桶里把头伸出来,瞭望一下又赶紧缩进去,活像一只寄生在螺壳里的螃蟹。紫红色帷幕缓缓落下,音乐声大作,幕两边的白布字幕上打出幕间休息的字样。在音乐声中,无数的壁灯和吊灯大放光明,人们乱纷纷地离了座,闹嚷嚷地挤出太平门。
电铃催人入座,又是一阵闹嚷嚷。灯灭,月光再次均匀而狭窄地照耀着木桶。音乐声起,鼓声如磬。大幕徐徐拉开,一束qiáng烈的红光打在全副武装的皮团长身上。灯光渐渐漶散,辉映着整个舞台。皮团长说:
“通过代表大会的反复讨论,我们决定:今后凡有生蹼者出生,一律就地阉割;本族男女,有jian情者,一律处以火刑;若gān年后,红头发的洋人必来修筑铁路,到时,我们要跟他们血战经年,凡有贪生怕死、通敌叛变者,一律斩首。这三项决议,将镌刻在石碑之上。”
舞台上许多huáng脸大汉和白胡子老头唯唯诺诺,有一群小红孩跑上舞台,向他们敬献鲜花。舞台上谁人得花最多?气宇轩昂皮团长。
一个小红孩站在舞台的边缘上,拿腔拿调地说:
“演出暂告一段,谢谢各位光临!”
音乐声大作。灯光大白。幕急落。
黑暗的夜幕垂了下来,天上落着冰凉的雨滴,蟋蟀们躲在温暖的锅灶里呻吟着。儿子蹲在窗台上,往院子里看,看什么我说不清楚。
我的头很痛,冻雨打在gān枯的植物上,发出肃杀的声音。我睡不着,突然间感觉到瘦小的身体竟变得如此臃肿肥大,行动困难。儿子拍着窗棂骂道:
“该死的老天下冻雨,月亮哪里去了?月亮月亮你出来,我给你缝件花衣服。”
乌云消散,一轮圆月上了天,皎洁月光把白窗纸照得通亮,蟋蟀们的叫声也由凄凉变成了愉快。
儿子的小朋友——小话皮子们来了,它们在院子里奔跑着。儿子撕开封窗纸,对着院子喊道:
“你们好!吃饭了吗?还是吃的水糁草籽吗?”
小话皮子们齐声回答:
“你好,青狗儿!我们都很好!我们现在已经不吃水糁草籽啦,五儿在红树林子里发现了一种小白蘑菇,味道好极啦,我们现在每天都吃小白蘑菇。”
“我知道月亮一出来你们就会来找我玩,所以我就把月亮叫出来啦。”
“是的,月亮一出来我们就跑到村里来了,你们家里有一股马粪味,好闻极了。”
“你们想吃马粪吗?”
“我们不要吃粪,留着马粪喂你爸爸吧,我们就是想闻马粪的味道。”
儿子叹一口气,说:
“那可就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们啦。——哎,你们吃不吃松子?油炒的!”
“太硬,我们的牙咬不动。”小话皮子们回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