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上爬行着很多鼯鼠,它们身上有金色的细毛,毛尖上噼噼地放she着火星。有时它们兴奋,就飞腾起来,把幽暗的夜弄出一条条耀眼的光道。
早就该爬到死人的附近了,但没见死人的踪影。借着鼯鼠的光明,我们看到了一片凌乱的大脚印和倒在脚印里的细草,还有洒在草尖上的血迹。死人被搬走了。周围很安静,湖水安详地旋转着,鱼儿在水底啁啾。
突然就见一轮金色的圆月高高地挂在宝石一样的天幕上,花树的倒影比花树本身更迷人。我们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心里充满凄凉。
远方的一片熠熠汩汩的银色亮光里,放出呜呜咽咽的悲声。我们垂着头,顺着臂,泪水浸湿了睫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里的光明如燔,呜咽之声不绝如缕,像河里缓缓流淌的水。头戴花翎的大鸟在呜咽声中翩飞如舞。我们跪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我们心里空空的,一种空空dòngdòng的悲伤使我们放声大哭。什么都没有,心里什么都没有,不哭又能gān什么?
趁着我们哭得神魂颠倒的时机,皮团长把我们全部俘获了。
他命令把我们押到一道沟边上,全部枪决。
突然又说不枪决了,要改为绞刑。
好多人举着火把,在地上栽绞架。都板着脸,无一丝笑意,想想也是应该如此,哪有刽子手面带微笑的呢?
绞刑架竖起来了,一大溜绞刑架一眼望不到边,都像高大的秋千架一样。这会儿脱不了死了。唉!我们都悲伤地叹了口气。连手执粗绳套的刽子手也唉声叹气起来。
突然又说不用绞刑啦,改为活埋。
我们对皮团长的多变的命令感到愤怒又感到好玩。
那些人弯着腰,流着汗,呼哧呼哧挖窟窿。挖出了一溜大坑,一眼望不见底的深。跳下去就跌死啦,哪里还用活埋?
又说不活埋啦。我们烦透啦,一窝蜂朝前冲,想跳进窟窿里跌死算啦。那些人打着坠坠把我们拖回来。
我们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
他娘的皮团长,猫戏耍耗子好残忍!
皮团长说:洋鬼子要来修铁路,抢我们的好宝贝,我们要团结起来,共同对敌。
他命令一个老头把我们带到一个窝棚前,发给我们每人一管红缨铁扎枪。
然后,一声呼哨,我们就呐喊着冲上去,与腿如鹭鸶的洋鬼子肉搏起来。
洋鬼子逃跑我们追赶。洋鬼子放枪我们中弹。子弹头冰凉冰凉,死劲往我们肉里钻。
我们通通死在旷野上。
夜色多美好。我不愿这样躺着,地下的cháo气令人难过。跳将起来,往前就跑;腿脚轻捷,想跑多快就能跑多快。我疑心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但什么是真实的呢?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真实的呢?
高密东北乡神奇的湖泊里,充足了气的彩球鱼在金光闪闪的水面上飞速旋转着,彩色的蝶群波làng般翻滚着。
女考察队员们在月光下工作,她们唱着歌:
翩翩飞舞啊一群蝴蝶
孤孤单单啊一只蝴蝶
飞进蓝眼睛花丛啊独自彷徨
寻寻觅觅啊暗暗忧伤
凄凄凉凉遍地月光
袅袅婷婷阿菩成行
薄烟如幛路途断绝
不知在何方啊我的故乡
我无论如何也要死去了,即使是上帝伸出生满金鳞的手挽留我,也动摇不了我的决心。
我又一次躺下,躺得很舒适,仰望着上方的星月。
儿子率领着那群可爱的小话皮子们来啦。他们采集鲜花装饰我。花朵像山一样压在我的身上。
儿子问:
“爸爸,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小话皮子们一齐学舌:
“爸爸,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问:
“青狗儿,你知道你娘的下落吗?”
青狗儿嘲讽地说:
“新鲜新鲜真新鲜!你还能想起俺娘。俺娘来啦。”
我从花的缝隙里,看到我老婆穿着一身破衣服站在我的尸体旁。
她满面怒容,在月光下宛若一块微红的钢锭。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反革命!她骂道,你忘恩负义,抛下一家老小,化蜂化蝶,到处拈花惹草,死了都寻不到家门,真是苍天报应。地里的野草长得比庄稼都高了,栏里的牛羊瘦得像鱼刺一样啦,房顶上的青苔都比铜钱厚啦,院子里净是野兔子。你不管不问,要你这样的丈夫还不如要条狗!嫁你这样的丈夫还不如嫁匹猫。
我感到了深深的内疚。
“青狗儿,梅老师怎么样啦?”我问。
“爸爸,你临死都不忘风流!”青狗儿说。
梅老师手持教鞭,站在我的尸体旁。她用教鞭挑开花朵,忧伤地看着我的面容。看一回,叹口气,扭身就走啦。
我感到了难以排解的孤独。
我想起了女考察队员们托我带给县政府的那封信,便大声吼叫起来。
青狗儿问:
“爹爹,你咋呼什么?见到梅老师你又后悔死去了是不是?”
“不是!有一封信,应该托梅老师带给县政府!”
青狗儿说:
“那封信早在报纸上登出来了,你临死都在梦里!”
我被儿子打击得就想撒手而去啦,但一句话梗在喉头,不吐不快,便说:
“青狗儿,好儿子,你通仙人魔,古今中外,天文地理,色色都知晓,请你告诉爸爸,纺锤是什么?”
“纺锤就是纺锤。”
“还有,人为什么要生蹼呢?”
“人为什么不要生蹼呢?”
他再也不搭理我,率领着那群小话皮子们到阿菩树下采集蓝眼睛花。他们飞快地挪动着小腿,形状滑稽可笑。他们要用花朵埋葬我。
花朵越集越多,月光渐渐消逝了,清凉的夜风中洋溢着的湖水味道消逝了。伴随着我的是黑暗和令人窒息的花香。
我挣扎着往外钻。钻呀钻,用力钻。终于把脑袋伸了出来。
小话皮子们惊呼着:
“青狗儿,爸爸钻出来了!”
青狗儿说:
“人都是不彻底的。”
我认真思索着他的话。人都是不彻底的。人与shòu之间藕断丝连。生与死之间藕断丝连。爱与恨之间藕断丝连。人在无数的对立两极之间犹豫徘徊。如果彻底了,便没有了人。因此,还有什么不可以理解?还有什么不可以宽恕?还有什么不可以一笑置之的呢?
我儿子是个了不起的好孩子,我真为他骄傲!
湖水动dàng不安,在碧绿的月光下,翻腾着一道道田塍般的巨làng。
他们逃出村庄,仓皇如丧家之狗,在绵密的、生满倒钩和硬刺的灌木林里盲目地冲撞着,在陷没膝盖的泥泞里挣扎着。后来他们穿越了洼地里茂密的芦苇,到达湖边。湖水因为翻腾,湖底的淤泥和水草泛起来,所以有腥与臭的味道。月光下,湖里làng花呈现一种浅浅的蓝色,不知因为什么原理。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湖边停下来,两颗心合着同一的节奏跳跃,两张嘴用同一的频率喘息,至少我认为是如此。如此这般,月如冰霜,他们紧紧缩着脖子,湖里溢上来的气味涂在他们的感觉上,好像油漆一样。
芦苇在他们背后翻滚起来,前边的弯下腰,后边的直起腰——此起彼伏——宛若追逐着的长làng,好像要把他们驱赶到湖里去。
我也不清楚是谁把我搡到芦苇地里去——几秒钟前我还在《生蹼的祖先们》里和手上生蹼的梅老师搂着脖子亲嘴呢,怎么一眨眼就进了芦苇地?墨绿色的芦苇高大粗壮,“和尚”鸟纺织jīng巧的草窝窝一排排悬挂在芦苇的jīng叶上,羽毛未丰的鸟雏张着金huáng的大嘴,等待着食物。有几条竹节般的细蛇沿着芦苇的秆儿往上爬,它们很笨拙,爬到距鸟窝不远的地方就跌下来,跌下来再往上爬。爬不上去,誓不罢休。这景象令我胆战心惊。我分拨着芦苇,像摆脱噩梦般地往外逃跑;芦苇冰凉黏腻,如同毒蛇。四周响起咯咯的呜叫,是毒蛇在鸣叫还是和尚鸟在呜叫?
我的童年时代,原来并没结束。仅仅因为迷途,我就痛哭失声。
一道道凛冽的月光照耀着芦苇,芦苇上盘缠着的毒蛇都昂着头,张着口,嘴里叉舌飞快地点着,像一束束灼热的小火苗子,蛇嘴里冰凉cháo湿的气息喷吐到我的脸上,不由我不哭。
但我毕竟从芦苇地里钻了出来,回头观望,那弯曲的长蛇因为愤怒通体发了亮,好像扭曲的火舌,映照得每一株芦苇纤毫毕现。我本能地向着站在湖边的两个人靠拢过去。我看到他们的眼睛凝视着湖上凝结了的奇异làng花,不由地眼睛也发直:浅蓝的làng花缓慢地翻腾,沉闷如雷的呼隆声在水底翻滚着,让人感到湖面上随时会腾起冲天的làng柱。
沉默片刻,我用一个指头轻轻地戳了戳一个人的腰,但两个人同时飞快地转过身来,好像我把他们吓了一跳似的。四只金huáng的大眼惶惶不安地盯着我。我的身高不及他俩的膝盖,可见他们身材高大,犹如两株挺拔修长的芦苇。
“你们是谁?站在这里gān什么?”我胆怯地问。我胆怯的问话一出嘴竟然气势汹汹,好像在审判这两位高大的青年。
他们转动着金huáng的大眼看着我,麻木着脸,好像没听懂我的意思……
在我的记忆里,他们的衣服又短又瘦,扣子把扣眼撑得很紧,随时都可能脱落。半截生着纤纤细毛的胳膊从袖子里伸出来,四只大手,一阵阵哆嗦着,像四只傻乎乎的小动物。我还记得他们头上生着柔顺的huáng头发,唇上生着柔软的huáng胡须。总之在我的印象里这是两个处处显示出局促不安、心事重重的青年。
那时候我重复着上边的问话。
声声bī得紧,他们是非回答不行了。
“我是大毛。”
“我是二毛。”
“我是二毛的哥哥。”
“我是大毛的弟弟。”
“我们是双胞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