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后半夜啦,村子格外的静。按计划我们潜行到生产队仓库前时huáng鼠láng和野猫正在仓库门口打架,猫眼发绿,huáng鼠láng放臊,把猫打得在地上乱打滚。
仓库的门上挂着铁锁,我们进不去。按计划去保管家偷钥匙,保管家的小四眼狗很能咋呼。按计划去骡子棚里把老七头的光板子羊皮大袄偷来。骡子棚插着门。按计划我从狗dòng里爬进去,从里边打开门。我们三个开始偷皮袄。按计划我们先用骡粪把老七的耳朵眼堵住,让他什么也听不到。按计划我们把煤油灯里的油滴到老七眼里,杀瞎他的眼,让他什么也看不到。摸着他的耳朵眼往里堵马粪时,他老打喷嚏,还骂娘。把煤油倒到他眼里,他呜呜地叫,从炕上滚下来,骂娘,摸索着到饮骡子的水池里洗眼去啦。按计划趁老七在水池边上洗眼时,我们就把他推进水池子里去啦。
我们大摇大摆地拿到了老七的光板子羊皮大袄。老七在水池子里打扑楞啦,咕咚咕咚喝水。
按计划我们来到仓库保管家门口,把羊皮大袄翻过来。羊毛在外,光板子朝里。大毛往身上穿,穿不进去。二毛子往身上穿,穿不进去。大毛二毛让把我皮袄穿上,我呼隆就钻进去啦。大毛二毛让我趴下装妖jīng。我真高兴,忍不住想笑。
仓库保管员家养着一只四眼子小母狗,听到一丁点动静就穷叫唤:昂昂昂、昂昂昂。
我趴在地,大毛二毛说往前爬,我就爬。我真高兴。嘴里学鬼叫。我身上长着黑毛huáng毛红毛白毛,成了一头杂毛野shòu。
小母狗听到动静就扑出来——保管员家土墙豁开,没有大门——昂昂昂!昂昂昂!狗叫。吱吱唧唧呜呜呀呀嗷嗷哇哇哼哼吭吭啊啊喵喵……我叫。一定要有明亮的月光,要不小母狗怎能看到我呢?于是月亮钻出云团,澄澈的月光洒遍大地,我明明白白地看着小狗,小狗也明明白白地看着我。我知道它是个小狗一点也不害怕,它不知道我是个小孩怎么能不害怕呢?小狗吓毁了,吓得说话的声音都变啦:原来是“昂昂昂”,现在是“哇哇哇”。它转身就往家跑,一头闯到房门板上。房门哗唧一声敞开啦。小狗蹦了一个高从半空里掉下来,蹬崴蹬崴腿,死啦。我把小狗活活给吓死啦。
保管员和他老婆听不到我们的动静?
我从地上站起来——我不愿意站起来,我觉着装妖怪比当小孩好玩多啦。小孩太不好啦,吃不饱,穿不暖,爹也打,娘也踢,哥哥姐姐当马骑——是大毛和二毛把我从地上提拎起来的。趁着皎洁的月光,利用小狗为我们撞开门的方便,我跟随在孪生兄弟身后,潜进了保管员的家。屋里连打呼噜的声音都没有,真静,怪吓人,蟋蟀的叫声像利箭一样穿透墙壁。
我看到大毛二毛蹲下啦,也紧跟着蹲下。蹲了一会儿,我们的眼睛都亮了,看到梁头上吊着一个人,光溜溜一丝不挂,上边làng当着一根大舌头,下边làng当着一根大huáng瓜,你说可怕不可怕!
往炕上一看。保管员的老婆披头散发,满脸都是蓝颜色;一摸,黏糊糊;一闻,腥乎乎;才知道是血,炕沿上放着一把切菜刀。不知谁杀了她。
孪生兄弟每人捣了保管员一拳。我也捣了他一拳。
我看到他们两个翻箱倒柜,好像要找什么。找什么呢?找了一把大钥匙,仓库门上的。
按照原定计划我们打开了仓库门,偷出了一瓶子毒药。按计划我们应该把毒药倒进阮书记家的锅里,把他和他老婆毒死,可等我们走到阮书记家高墙外,扒开猪圈墙上的小dòng,钻进他家的猪圈——没及往院子里走,就听到一只大公jī哽哽起来。阮书记也咳嗽起来,那头母猪也用两条后腿站着,举着两条腿像举着两只小胳膊一样,对着我们扑上来,大毛把毒药瓶子扔到猪食槽里。二毛早钻出墙外。母猪扑到我身上,把老七的大皮袄剥去了。我钻出墙,大毛也钻出来啦。
然后跑哇跑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钻进了稻草垛里。
天又明啦。
我比那时候还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大队饲养场里的一头母猪成了jīng。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用前腿扶着墙立起来,练习走路。很快就能够只用两条后腿在土坯房里扭扭捏捏地行走啦。像个小脚女人一样。脚上穿着高跟的粉红色小皮鞋。手上戴着乌黑光滑明亮的皮手套。猪们都羡慕地看着她。猪们卧在尿泥里冻得打哆嗦,她却气色良好,优雅地散着步。
孪生兄弟有一天夜里同时惊醒,同时想把睡梦中见到的奇异景象告诉对方。其实根本不需要开口,他们同时抓住了对方的手,惊喜的jiāo流便电一样地开始了。后来他们轻手轻脚地下了炕,像俩灰白的暗影飘出砖屋,来到土坯房前,踏着砖坯,把着窗棂往里瞅。
请月亮出来!要大,要亮,要像瀑布一样泻进土坯房,照得满室亮堂堂,好像戏台子一个样。
月光满室,亮得有些古怪。他们看到那头漂亮的、还没结婚的母猪正用嘴巴擦皮鞋,其他的猪嫉妒地看着她,有一头名叫“巴格郎”的阉公猪故意装出梦游的样,爬起来,抖擞着僵硬的鬃毛,走到她(约克霞)身边,撞了她一膀子,这还不算,还刺啦刺啦地往她的皮鞋上撒尿呢!
约克霞气哭啦。一串串的眼泪沿着又黑又硬的睫毛往下滚。她的身体雪白,比月亮更美好。她这一哭把巴格郎弄得很尴尬,连声赔着不是,回到尿泥里卧下去了。
约克霞梳妆完毕,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脚步那么轻捷,屁股扭得那么活泛,小尾巴在两腿之间扭呀扭呀真好看。简直像跳舞。瘦得皮包骨头的猪,患了重感冒的猪,都用爪子敲地,表示赞赏,也打着拍子,还用嘴chuī口哨,吱吱地响。连那两头得了猪瘟明天注定要死的猪,也坚持着把昏昏沉沉的脑袋抬起来,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为约克霞小姐喝彩。
约克霞跳累啦,回到她的铺着gān草的chuáng位上,坐下,从墙缝里夹出一条花手绢,揩着额头上的汗,她说:“朋友们,这是我为你们进行的最后一场表演啦,很快,我要去一个新地方,嫁给一个有权有势的人。”
猪们都流露出羡慕的目光,当然也有嫉妒的,但即便是嫉妒也不敢公开说出来,甭说是有权有势的人,就是有权有势的猪,也得罪不起呀!
第二天夜里,那头会说人话、能直立行走的小母猪就从土坯房里消失啦。
他们经常半真半假地看到,那条母猪穿着的确良布缝成的花衬衣,前腿上挎着一只小皮包,在大街上行走。又过了几年,她上街时腚后跟着一群穿背带式裤衩、滚瓜溜圆、活蹦乱跳的小家伙,可爱得不得了。
漫长的、枯燥的白昼又开始啦。孪生兄弟与昨天一样,躺在稻草上沉沉大睡,嘴里咕噜着连串葡萄似的梦话。梦话的内容是与放牛放羊有关的事,掺杂着那头会说话的漂亮女猪的事。我仔细听了一会,猜想到他们曾经在年幼时跟随着一个生huáng病的男人到大河滩里去放牧牛羊,那男人教会了他们胡闹。他们闹上瘾来差点送了小命。
还有就是他们的爹曾与那头女猪相好的事。还有就是他们的爹bī他们与那女猪胡捣弄,故意让老阮书记看到,老阮捂着心口窝坐在地上。爹指着与猪胡捣弄的孪生兄弟问老阮:看看看,这两个狗儿子怎么样?老阮脸如huáng金捂着心口窝蹲在地上,说犯了心脏病啦。沫洛会提着红缨枪去喊女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满脸红锈,挺着个特别大的肚子来了。他们说一眼就看穿那肚子里有两个小孩,都是女孩。
弯着腰,盘着腿,抱着脑袋,闭着眼。
我又一次感到饥饿。孪生兄弟神神鬼鬼的可以不吃饭,我不吃饭可不行。我试图扒开堵dòng的稻草出去寻点东西吃,刚要动弹,那把明亮的大刀嚓啦一声戳进来,不是我躲得急非被穿个透心凉不可。
刀面上的嘴厉喝一声:“哪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