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家族_莫言【完结】(59)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天和地散漫地往村子里走,父亲他们跟随着。临近村头时,傍晚的风chuī得草梢乱点,那几株叶子金huáng的栗子树gān叶万叶婆娑起舞,好似满树金蝴蝶。父亲说往常每到这时候,南北方向的青石板道上有很多捧着粗瓷大碗喝粥的人。现在连一条人影也没有,偶尔有一只野猫穿街冲过,身影油滑,好像一道电流。父亲说他再次感到没意思起来,路过家门时,他甚至想逃脱掉,回到那跟堂姐妹们厮缠打闹的往日生活中去,但他没有逃脱。他感到跟着二位表哥寸步不离是无法违抗的命令,当然并没有任何人给他下命令。

一丝不挂的痴呆儿德qiáng蹦蹦跳跳地在石街上出现了。父亲说痴子德qiáng那时有十三岁,个子约有三尺高。他生下来就没穿过衣服,但那身肉却粉红色、油漉漉的,活像个人参娃娃。

他拦住天和地的去路,咬着舌头说:“喝汤、喝汤。”

连一直yīn沉着丑脸的地也露出了很温存的笑容。

痴子德qiáng继续重复着:“喝汤,喝汤。”

天和气地问:“小表弟,到哪里去喝汤?”

痴德qiáng突然清楚地说:“跟我去喝汤。”

天和地jiāo换了一个眼色,又低声咕哝了几句。然后,天一挥手,说:“跟他走。”

父亲说他们一行五人,尾随着一丝不挂的德qiáng,拐弯抹角,穿过幽暗的小巷,进入一个大门楼。父亲认出这是我们的七老爷爷的家。

父亲说你们的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被处决之后,七老爷爷和七老奶奶就是家族中的尊长了。他们家里也有一条狗,是láng与狗的子孙,原来非常凶猛,用指头粗的铁链子拴着,天上飞过一只鸟,它都要蹿跳叫嚷,因为性子太猛蹿跳太高,常常被铁链子顿回去翻跌筋斗。奇怪的是这条恶狗那傍晚竟然一声也不叫,缩在窝里哼哼着,像感冒了的人一样。父亲说那狗是被天和地这两个杀人魔头给威住了。狗通人性,父亲说它知道天腰里的大镜面匣枪和地怀中的花机关枪不是好惹的。你蹦得再高,也蹦不过枪子儿;你跑得再快,难道就快过了枪子儿不成?

父亲说七爷爷在院子里迎接他们。父亲说他们的七爷爷原是个红了眼不认亲属的东西,他是他们同辈中最小的,提笼架鸟,斗jī走狗,吃喝嫖赌,人世间诸般恶事都沾过边,平日家斜着眼看人,家族中送他外号“七斜”。可是那天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七斜”竟戴着瓜皮小帽,穿黑缎子长袍,满脸堆着笑,像村公所里的账房先生一样,点头哈腰地招呼他们进屋去喝汤。父亲说他们一行,痴子德qiáng在前,依次是天、地、德高、德健,德重挟着马杆殿后,鱼贯而人,很像后来我们在电视机上看到的一队进入开幕式的运动员。

父亲说我们的七老奶奶是个一脸大麻子的女人。父亲说他的七麻子奶奶虽然长相凶恶,但人却善良、和蔼、慷慨大方,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肝掏出来给晚辈们吃了。父亲说他心里其实挺喜欢这位麻奶奶的。

堂屋里已经摆好了桌椅。父亲说他们家族中房屋内部的格局差不多都跟大爷爷家一样,几百年也没有大变化。麻奶奶极丑的脸唬了天和地一下子,父亲说他看到天和地都缩了一下肌肉。麻奶奶亲热地迎上来,大声说:“好外孙,早听说你们来了,把我欢喜死了,快坐,快坐。”

父亲说麻奶奶安排天、地入座之后,也不怠慢、疏淡他们。她逐一呼着他们的名字:“德高、德重、德qiáng、德健,你们这四条小狗,都快坐下吧。”

七爷爷进屋,忙不迭地端茶倒水。父亲说,“七斜”成了这副模样,也算是威风扫了地皮。父亲说我们的七老爷爷倒了一巡茶,点燃了三根羊油大蜡烛,自己也怯怯地入了座。

父亲说麻奶奶端上菜来,七个盘八个碗,jī鸭鱼肉,山珍海味,把一张大桌子塞得满满的。

七老爷爷殷勤地劝酒劝菜。天优雅进食,地láng吞虎咽。父亲说天和地的手套不知是用什么质料做成,那么白那么光滑。酒过三巡,父亲说七老爷清清喉咙,对天和地说:“二位贤外孙,当年害你们母亲的事,我可是一点点都没参与,你们的七姥姥可以作证。”

麻奶奶堆着满脸笑说:“都是老大两口子的坏主意,杀了他们,正是报应。”

天说:“吃饭吃饭,过去的事不要再提。我们这次回来,也不是要找谁报仇。”

父亲说我们的七老爷爷听了天的话,像吃了。定心丸一样,脸上的肌肉松弛了许多,更加殷勤地侍奉天、地,像个重孙子一样。

吃罢饭,麻奶奶端上几盘炒葵花子儿,说:“大外孙,嗑几个瓜籽儿香香口。我一开头就看不惯他们的习性,只有驴才吃草,人吃草还算人吗?”

地点点头,说:“你真明白。”

麻奶奶连忙谦虚着:“明白什么,老糊涂了。”

父亲说他根本没料到和平的形势会突然消逝——瞎子德重捂着肚子哀嚎起来——怎么回事,好孩子,怎么回事?父亲说麻奶奶关切地问着。瞎子说:酒里有毒!

父亲说麻奶奶抬手扇了瞎子一巴掌,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

有毒单毒你?我看你小子是吃撑了。“

大表哥说:“酒里没毒。”

七老爷爷说:“还是大外孙聪明。”

天说:“我聪明什么?我一点也不聪明。”

父亲说天站起来,打着饱嗝走到麻奶奶面前,说:“七姥姥,你和七姥爷都听着,我有话跟你们说。”

麻奶奶和七老爷同声道:“大外孙请说。”

天道:“二位老人,你们俩年纪不小了,活够了没有?”

麻奶奶道:“活够了活够了,活得够够的了!”

天道:“那为什么还不想法死?”

父亲说我们的七老爷爷一听这话,脸立时煞白了,嘴唇gān哆嗦,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麻奶奶道:“大外孙,虽说是活够了,但阎王爷不来催,也就懒得去。”

天说:“阎王爷这就来了。”

父亲说你们的七老爷“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哀求道:“好外孙,饶我一条老命吧……你娘的事我真的没插手……”

地踢了他一脚,说:“起来,起来,横竖逃脱不了的事。”

麻奶奶镇静地说:“大外孙,皇帝老子也不杀无罪之人,要杀我们,总得有个讲说。”

天笑着说:“好一个糊涂老婆子,要杀你就是要杀你,还要什么讲说。”

麻奶奶说:“你不说明白,我死也不闭眼。”

天说:“那你就睁着眼死吧!”

地一挥手,说:“找绳子去!”

父亲说他堂兄弟几个积极地找绳子。麻奶奶抄起一把菜刀,说:“小杂种们,看你们哪个敢捆我!”

天说:“不用捆了。”

地说:“瞎子,我们不要捆她,还要她无法反抗,该怎么办?”

瞎子说:“当头一棍,打昏她。”

地说:“不好,不好!”

痴子德qiáng咬着舌头说:“把她的手剁掉。”

天说:“你小子,一点也不痴嘛。”

地说:“动手吧。”

父亲说他与德高、德qiáng一拥而上。麻奶奶挥着菜刀,劈得风响,跳着骂:“杂种,我先劈了你们!”哑巴躲闪得慢,耳朵被削掉一块。父亲说他灵机一动,抓起一个木头锅盖当盾牌,冲上去,麻奶奶一刀劈在锅盖上,拔不出刀来了。德qiáng一个地滚龙上去,搂住了麻奶奶的腿,德高扑上去,扼住了麻奶奶的脖子。父亲说他对着麻奶奶的肚子,撞了一头,麻奶奶应声倒地。父亲说天从厨房里搬来一个剁肉的木墩子,放在麻奶奶身边,从木锅盖上拔下菜刀,对着地说:“你来剁吧。”地推让着,说:“还是你来剁。”父亲说他们俩推让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猜包袱、剪刀、锤比输赢,赢者先剁,输者后剁。天伸出巴掌,地伸出拳头,天赢了,先剁。他命令父亲他们把麻奶奶的手按在木墩子上。麻奶奶好大的劲头,像条母水牛一样哞哞地叫着,父亲说他们堂兄弟三个使了吃奶的力气都按不好她。地过来,一只脚踏在麻奶奶背上,说:“老实点!”麻奶奶顿时老实了。天举起菜刀,往刀刃上chuī了一口气,然后挥臂刀落,“喀嚓”一声响,麻奶奶一只手齐着腕断了。

父亲说麻奶奶怪叫了一声,背虽然被地的脚踩着,还是罗锅了起来。

血一股股地从断腕上冒出去。那只脱离了肢体的大手,在地上抽搐着。

父亲说天把菜刀递给地。地接了刀,用更加gān净利索的手段,剁下了麻奶奶另一只手。

天说:“你们松手吧。”

父亲他们松了手。麻奶奶困难地爬起来,失了双手,她的身体丧失了平衡,晃晃dàngdàng站不稳。豆大的huáng汗珠在她的麻脸上滚动着。

“小畜生们!狠心的小畜生们!”父亲说麻奶奶扯着喉咙骂着,挥动着双臂,像挥动着两根棍子,黑色的血像热乎乎的急雨,在屋子里飞溅。一道热血淋在天洁白的脸上。天像被火烫了似的,怪叫了一声。父亲说天掏出一块布擦着脸上的血,气急败坏地下着命令:“快快快,按倒她,剁了她的脚!”

父亲说麻奶奶闭着眼往墙上撞去,哑巴伸手揪住了她,并顺势把她压倒在地。天和地把剁脚的任务jiāo给了父亲。德高抢刀先剁,父亲说哑巴手大臂粗,劲头儿十足,一刀便剁断了麻奶奶的脚脖子,那只穿着缎子鞋的小脚单独立在地上,样子十分可怕。父亲说麻奶奶虽然面孔丑陋,两只小脚却裹得十分jīng巧。父亲说轮到他动手时,那把菜刀已经被热血烫卷了刃子,所以他连剁了三刀也没能把麻奶奶的脚剁下来。剁到第三刀时,父亲说他忍不住的恶心,一股黏稠的东西从胃里往上翻。他扔掉菜刀跑到院子里,弯着腰呕吐。

接下来,父亲说,天表哥让德高把麻奶奶扶起来。麻奶奶如何能站住?她的嗓门也降低了,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天说:“瞎子,该你动手了,割掉她的眼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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