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家族_莫言【完结】(34)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江队长说:“我们希望余司令加入八路军,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英勇抗战。”

爷爷冷笑一声,说:“让我受你们领导?”

江队长说:“您可以参加我们胶高大队的领导工作。”

“让我当什么官?”

“副大队长!”

“我受你的领导?”

“我们都受共产党滨海特委的领导,都受毛泽东同志的领导。”

“毛泽东?老子不认识他!老子谁的领导也不受!”

“余司令,江湖上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择木而栖,英雄择主而从』,毛泽东是当今的盖世英雄,你不要错过机会啊!”

爷爷说:“你还有话没说出来!”

江队长坦率地笑笑,说:“余司令,什么事也瞒不住您。你看,我部空有一群热血男儿,但几乎赤手空拳,这些武器弹药……”

爷爷说:“休想!”

“我们暂时借用,等到余司令拉起新队伍,如数奉还。”

“呸,把我余占鳌当三岁小孩?”

“不对,余司令。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抗日救亡,有人的出人,有枪的出枪,让这些枪弹躺在这儿睡大觉,您会成为民族罪人的。”

“你少给我罗唆,老子不尿你这一壶。有种就从日本人手里夺去!”

“昨天我部也参加了战斗!”

“你们放了几挂鞭pào?”爷爷冷冷地说。

“枪也放啦,手榴弹也放了,我们牺牲了六个同志!武器,起码应该分给我们一半!”

“在墨水河桥头我全军覆没,只得了一挺破机枪!”

“那是国民党的部队!”

“你共产党的部队还不是照样见枪眼红?从今以后,谁也别想让老子上当。”

“余司令,你可要仔细啊!”江队长说,“我们可是做到了仁至义尽!”

“怎么,要动抢的吗?”爷爷把手按到王八匣子枪盖子上,yīn沉沉地说。

江队长转怒为笑,说:“余司令,您误会啦,我们八路军绝对不从朋友碗里抢饭吃,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

江队长走到队伍前,说:“打扫战场,掩埋乡亲们的尸体,注意捡着子弹壳。”

胶高大队的队员们散到高粱地里捡子弹壳去了。在掩埋尸体的过程中,发疯的狗群与活人展开争夺战,把好多具尸体撕扯得破破烂烂。

江队长说:“余司令,我们的处境非常困难,我们没有枪,没有子弹,我们拣回弹壳,送到特区兵工厂换回翻新子弹,十粒里有五粒打不响。国民党顽匪挤我们,皇协军剿我们,余司令,不管怎么说,你要把这武器分给我们一部分。你不要瞧不起我们八路军。”

爷爷看看那些在高粱地里抬着尸首的八路队员,说:“马刀归你,『七九』步枪归你,木柄手榴弹归你。”

江队长抓住爷爷的手,大声说:“余司令,够朋友!……木柄手榴弹我们自己能造,这样吧,余司令,我们不要手榴弹,你给我们几支『三八』式。”

爷爷说:“不行。”

“就要五支。”

“不行!”

“三支,行啦行啦,就三支。”

“不行!”

“两支,两支总可以了吧?”

“他妈的,”爷爷说,“你这个土八路,像牲口贩子一样。”

“一中队长,过来几个人领枪。”

“慢着,”爷爷说,“你们靠远点站着!”

爷爷亲手把二十四条仿捷克“七九”步枪连同帆布子弹袋分出来。犹豫半天,又扔过去一支“三八”式盖子枪。

爷爷说:“行喽,马刀不给你们了。”

江队长说:“余司令,你亲口说给我们两支『三八』式。”

爷爷红了眼说:“你再磨缠我连一支也不给!”

江队长摆摆手说:“好好好,别生气,别生气!”

得到钢枪的八路队员们都喜笑颜开。胶高大队的队员们在清扫战场的过程中又找到几支步枪,爷爷扔掉的“自来得”匣子枪和父亲扔掉的“勃郎宁”手枪也被他们捡到了。每个队员的口袋都撑得满满的,里边装满了huáng铜子弹壳。一个矮个黑小伙子——他是个兔唇嘴——抱着两根迫击pào筒子,含含糊糊地说:“江队长,俺拣了两管大pào!”

江队长说:“同志们,赶快掩埋尸体,准备撤退,鬼子很可能要来搬运尸体,如果能打,我们就打他一下。黑兔儿,把pào筒背好,送到兵工厂去修修看。”

胶高大队在土围子上集合准备撤退的时候,村东头那条土路上疾驰来二十多辆自行车,车圈锃亮,辐条播弄着光线。江队长一声令下,队伍散到围子两侧伏起来。那伙骑车人搬着车子上了土围子,大摇大摆地对着爷爷骑过来。他们一色灰军装,打绑腿,穿布鞋,方棱帽上镶着一个齿轮般的白太阳。

这是冷支队的车子队。骑车人都使着短枪,全是好手。据说冷麻子骑车技术非常高,可以沿着单股铁轨骑五华里。

江队长喊一声,胶高大队全体队员从树丛里钻出来,摆成纵队,站在爷爷身后。

冷支队的车子队员们,慌忙跳下车,推着走过来,在围子上支住车子。一群短枪手簇拥着冷支队长往前走。

爷爷一见冷麻子,伸手就攥住了手枪把子。

江队长从后边捅了一下爷爷,说:“余司令,冷静,冷静。”

冷支队长笑容满面伸手与江队长握手,连手套也不摘。江队长也满面笑容。同冷支队长握完了手,他把手伸进裤腰里,摸出一个胖大的灰褐色虱子,用力摔到壕沟里去。

冷支队长说:“贵军消息灵通啊!”

江队长说:“我部从昨天下午就在这儿与敌军周旋。”

“想必是战果辉煌吧?”冷支队长问。

“我部与余司令配合,击毙日军二十六名,伪军三十六名,战马九匹。”江队长说,“不知昨天贵军的jīng兵猛将游击到何处去啦?”

“昨天我们骚扰了平度城,迫使鬼子仓惶撤退,这是『围魏救赵之计』吧,江队长?”

“冷麻子,我操你亲娘!”爷爷破口大骂,“睁眼看看你救的赵吧!全村的人都在这里啦!”

爷爷指指围子上的瞎子和瘸子。

冷支队长的浅白麻子涨红了,他说:“我部昨天在平度城浴血奋战,做了最大的牺牲,我问心无愧。”

江队长说:“贵军既然知道敌军围攻村庄,为何不前来援救?何必舍近求远,到远在百里之外的平度城去骚扰呢?贵军并非摩托部队,即便急行军,那么骚扰平度城的部队也还在撤退的途中,可我看队长神清气慡,纤尘不沾,这场大战,不知您是如何指挥的?”

冷支队长面红耳赤,说:“姓江的,我不跟你斗嘴!你是为什么来的我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你也知道。”

江队长说:“冷支队长,我认为贵军昨天攻打县城是指挥错误。如果是我指挥贵部,那么我即使不来解村庄之围,也是把部队埋伏在公路两侧的老墓田里,凭借坟墓,架好贵部从墨水河伏击战中缴获的八挺机枪,打鬼子的伏击。日本人激战一天,人困马乏,子弹将尽,地形不熟,天气又黑,他们在明处,你们在暗处,贵部八挺机枪一齐开火,这股敌人还往哪里逃?这样,一是为民族立大功,二是为贵部谋大利,冷支队长在墨水河伏击战的光荣上,再加上公路伏击战的光荣,该是何等的辉煌!遗憾啊,冷支队长,坐失良机!不去谋大利,立大功,却来这里与孤儿寡妇争蝇头小利,江某素无廉耻,也为冷支队长脸红!”

冷支队长满脸赤红,张口结舌地说:“姓江的……你小瞧了老子……等老子打一场大仗给你们看……”

江队长说:“到时兄弟一定拼死相助!”

冷支队长说:“不要你帮助,老子自己打。”

江队长说:“佩服!佩服!”

冷支队长骑车要走,爷爷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胸膛,杀气腾腾地说:“姓冷的,等打完了日本,咱俩再算旧帐!”

冷支队长说:“冷某不怕你!”

他骗腿上了自行车,一溜烟去了,二十几个护兵紧跟着他,都把自行车骑得狗撵着的兔子一样快。

江队长说:“余司令,八路军永远是你的忠实朋友。”

江队长把手伸给爷爷,爷爷别别扭扭地伸出手让他握了一下。爷爷感到江队长那只大手又硬又温暖。

四十六年之后。爷爷、父亲、母亲与我家的黑狗、红狗、绿狗率领着的狗队英勇斗争过的地方。那座埋葬着共产党员、国民党、普通百姓、日本军人、皇协军的白骨的“千人坟”,在一个大雷雨的夜晚,被雷电劈开坟顶,腐朽的骨殖拋洒出几十米远,雨水把那些骨头洗得gāngān净净,白得全都十分严肃。那时候我正在家里度暑假,听到“千人坟”被劈开的消息,慌忙去看,家养的蓝色小狗跟在我后边。天上还落着零星小雨,蓝狗跑到我前边去。结结实实的爪子把一汪汪混浊的雨水踩得呱唧呱唧响。我们很快就碰到了那些被爆炸的气làng拋出来的骨头,蓝狗把鼻子凑上去闻闻,丝毫不感兴趣地晃晃脑袋。

裂开的大坟周围站着一些人,一个个面露恐怖之色。我挤进圈里,看见了坟坑里那些骨架,那些重见天日的骷髅。他们谁是共产党、谁是国民党、谁是日本兵、谁是伪军、谁是百姓,只怕省委书记也辨别不清了。各种头盖骨都是一个形状,密密地挤在一个坑里,完全平等地被同样的雨水浇灌着。稀疏的雨点凄凉地敲打着青白的骷髅,发出入木三分的刻毒声响。仰着的骷髅里都盛满了雨水,清冽,冰冷,像窖藏经年的高粱酒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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