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家族_莫言【完结】(45)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爷爷不知道在棺材升起那一霎,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他只感到粗布背襻勒紧了他的咽喉,勒断了他的肩颈,他的脊椎上的“山楂葫芦”紧紧挤压在一起变成了一摞山楂饼。他的腰直不起来了,一种绝望的情绪只用半秒钟就瓦解了他的意志,腿弯子像烧熟的铁一样慢慢弯曲了。

爷爷的软弱使棺材里水银快速向前流动,棺材的巨大头颅低垂下来,拱到爷爷弯曲的背上。棺材盖子上的酒碗也倾斜起来,透明的酒浆欲流不流地戏弄着碗沿,綦家的人们都眼巴巴地盯着酒碗。

曹二老爷对准爷爷的脸狠抽了一巴掌。

爷爷记得自己的脑袋在挨巴掌后轰鸣了一声,腰、腿、肩、颈,全被排挤到感觉之外,不知道属于何方神鬼。他的眼前垂挂着一层乌黑的纱幕,一束束金色的火花溅到纱幕上,索索落落响。

爷爷直起了腰,棺材悬离地面三尺有余,六个杠子夫钻进棺底,四爪扒地,用脊背顶起棺材。爷爷这时才呼出一口粘滞的气体,随着出嘴的气体,他感到有一股温暖的热流沿着喉咙和气管,慢慢地爬上来……

棺材出了七道重门,移进了蓝汪汪的大罩。

白粗布背襻从身上刚卸下来,爷爷努力张开嘴巴,猩红的血从嘴里、鼻孔里箭杆般she出来……

gān过绝活儿的爷爷,对围着奶奶的棺材束手无策的铁板会会员们从心里瞧不起,但他不愿意再说什么,等到那个铁板会员抱着一捆用湾水浸湿的粗白布飞跑过来时,爷爷走上去,亲自动手,捆绑住棺材,又jīng选了十六个会员,安排停当,喊一声起,棺材就离了地……奶奶的棺材抬进了三十二杠大罩,爷爷又想起当年的情景……綦家大殡像白色的巨龙,从胶县城的青石板道上爬过,路旁行人顾不上去看那些高跷、狮子、火大人,都神色凄然地看着六十四个杠子夫死灰般的面孔,看着七八个杠子夫们鼻孔里淅淅沥沥滴答着血,那时候,爷爷被调换到棺材后头,抬着一根负荷最轻的杠子,满腹灼热,满嘴腥甜,坚硬的青石路面,像脂油般四处飞溅……

父亲手执长枪,披麻戴孝,站在高板凳上,面向西南方向,一下一下地,用蜡木枪杆子捣着地,高声喊叫:

“娘——娘——上西南——宽宽的大路——长长的宝船——溜溜的骏马——足足的盘缠——娘——娘——你甜处安身,苦处花钱——”

司师爷叮嘱父亲,要把这指路歌儿连喊三遍,在亲人的深情眷眷的喊叫里,欢送着灵魂向西南方向的极乐世界进发。但父亲只喊了一遍,就被酸麻的泪水堵塞了咽喉,他拄着长枪,再也不捣动,又一声长“娘”出嘴,便一发不可收拾,颤抖的、悠长的“娘”像一只团扇般大的深红色蝴蝶——蝴蝶双翅上生满极端对称的金huáng色斑点——一起一伏地向西南方飞去。那里是开旷的原野和缭绕的气流,四月初八日焦虑不安的太阳晒得墨水河道上腾起一道白色的屏障。“娘”无法飞越这虚假的屏障,徘徊一阵、掉头向东去,尽管我父亲欢送她往西南去寻找极乐,但奶奶不愿意,奶奶沿着她为爷爷的队伍运送拤饼的蜿蜒河堤,走走停停,不时回头注目,用她huáng金一样的眼睛,召唤着她的儿子、我的父亲。父亲如果不是手拄长枪,早就头重脚轻栽倒到地上。莫名其妙的黑眼走上来,把我父亲从板凳上抱下来。chuī鼓手们chuī出的美丽乐声,人堆里发出的冲天臭气,殡葬仪仗的灿烂光彩,三合一成高级塑料薄膜一样的妖雾魔瘴,包裹住了父亲的肉体和灵魂。

二十天前,爷爷带着父亲去开掘奶奶的坟墓。那天可不是燕子们的好日子,低矮的天空下悬挂着十二块破絮般的烂云,云里洒一股臭鱼烂虾的味道,墨水河道里yīn风习习,鬼气横生,头年冬天在人狗大战中被花瓣手榴弹炸死的狗尸在焦huáng的水草尸体中融化得残缺不全,刚从海南岛迁徙来的燕子们畏畏惧惧地在河道上飞翔,那时候青蛙们就开始恋爱了,在漫长的冬眠里消耗得又黑又瘦的它们被爱的烈火燃烧得上蹿下跳。

父亲看着燕子和青蛙,看着残留着三九年痛苦烙印子的墨水河大桥,心里涌起类似孤独与荒莽的情绪。蛰伏一冬的黑色百姓在黑土上播种高粱、石耧蛋子敲击耧仓的响声节奏分明,传得很远很远。父亲跟着爷爷和十几个持锹提镐的铁板会会员站在奶奶的坟墓前。奶奶的坟墓与爷爷的队员们的坟墓排成一条长蛇,坟墓上褪色的黑土中零乱地开放着第一批金huáng色的苦菜花。

沉默三分钟。

“豆官,不会记错吧,是这个坟?”爷爷问。

父亲说:“是这个,我忘不了。”

爷爷说:“就是这个,挖吧!”

铁板会员们握着工具,迟迟疑疑不敢动手。爷爷接过一柄十字镐,瞄准rǔ房般丰满的坟头,用力一劈,沉重尖锐的镐头噗哧一声钻进土里,然后用力一掘,一大块黑土被掀起来,一滚滚到平地上。尖尖的坟头颓平了。

爷爷把镐头劈进坟头时,父亲的心脏紧缩成一团,在那时候他心里对残酷的爷爷充满了畏惧和仇视。

爷爷把镐头扔到一边,有气无力地说:“刨吧,刨吧……”

铁板会员们围住奶奶的坟头,杴铲镐劈,一会儿工夫就把坟头铲平,黑土翻到四边,长方形的墓xué轮廓隐约可见,黑土非常松软,墓xué像一个巨大的陷阱。铁板会员们小心翼翼地用铁杴一层层地剥土。爷爷说:“大胆掘吧,还早着呢。”

父亲想起三九年八月初九日夜晚埋葬奶奶的情景,桥面上熊熊的火焰和围绕着墓xué的十几根火把把奶奶的死脸辉映得栩栩如生,后来这印象被黑土遮没了,现在铁器又在发掘这印象,土层越薄,父亲越紧张,他仿佛隔着土层就看到了奶奶的亲吻死亡的微笑……

黑眼把我父亲抱到荫凉处,用巴掌轻轻地拍着我父亲的腮帮子,叫着:“豆官!醒醒!”

父亲醒了,但不想睁眼,身上热汗如注心里却一片清凉,好象从奶奶墓xué里溢发出的凉气深入持久地冰镇着他的心……墓xué已经清晰地现出来了,铁锹刃儿碰着高粱秸秆发出滋儿滋儿的声响,会员们的手哆嗦起来。清理完覆盖着高粱秸秆的最后一锹土,他们齐齐地停住手,祈求宽恕般地望着爷爷和父亲。父亲看到他们都哭丧着脸,抽搐着鼻子。一股腐败的气息qiáng烈地扑出来。父亲贪婪地嗅着那味道,好象嗅着奶奶哺rǔ他时胸脯上散出的奶腥味。

“扒呀!扒!”爷爷毫无怜惜之意,黑着眼对那七八个愁眉苦脸的男人怒吼。

他们只好弯下腰去,把高粱秸秆一根根抽出来,扔到墓xué外,烂光了叶子的高粱秸上汪着一滴滴透明的水珠,秸秆被沤得颜色鲜红,表面光滑,好象润滋的玉。

渐渐下去,上蹿的味道更加qiáng烈,铁板会员们抬起衣袖捂住鼻孔和嘴巴,眼睛都像抹了蒜泥一样,眨巴眨巴地流泪。那股味道在父亲鼻子里化做高粱酒的浓郁芳醇,令他昏昏欲醉。他看到愈往下高粱秸秆上汪着的水愈多,颜色愈鲜红。父亲想也许是奶奶身穿的红色上衣染红了高粱,他知道奶奶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奶奶临死前的肉体像成熟的蚕体一样光亮透明,只能是那件红褂子的颜色染红了翠绿的高粱秸秆。只剩下最后一层高粱秆子了,父亲想尽快见到奶奶的面容又怕见到奶奶的面容。高粱秸秆愈薄,奶奶好象离父亲愈远,生的世界和死的世界之间有形的蔽障在拆除,但无形的隔膜却在加厚。在最后一层高粱秸秆里,突然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巨响,铁板会员们有的惊叫有的惊得不会叫,仿佛有一股从墓xué深底突上来的巨大làngcháo,把他们掀出墓xué。良久,他们的脸俱有菜色,在爷爷的催促下,才战战兢兢地往墓xué里探头。父亲看到有四只huáng褐色的田鼠哧溜哧溜沿着xué壁上爬,有一只纯白色的田鼠蹲在墓xué正中一根漂亮无比的高粱秸秆上掐着爪子算卦。大家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只huáng老鼠爬上墓xué逃跑了,那只白老鼠傲岸不动,蹲着,用漆黑的小眼睛看人。父亲抓起一块土坷垃打下去,白老鼠纵身一跳,有二尺多高,未及xué沿,只好跌下去,沿着xué边疯跑。铁板会员们把满腹怨恨都集中白老鼠身上,土坷垃雨点般砸下去,终于把耗子砸死在墓xué里。土坷垃打在最后一层高粱秸秆上的噗噗声响使父亲万分后悔,由于他开了头往下扔坷垃,才引得铁板会员们往下扔坷垃,这些土坷垃多半没打着耗子,却打在了奶奶的身上。

父亲始终认为,奶奶在出土的一瞬间,容貌像鲜花一样美丽,墓xué里光彩夺目,异香扑鼻,像神话故事里的情形一模一样。但在场的铁板会员们否认这种说法,他们每提到这事就面孔痉挛,绘声绘色描画奶奶的腐尸狰狞的形象和令人窒息的味道,父亲坚信他们是胡说八道。因为他记得自己当时神志清楚,亲眼看到最后一颗高粱秸秆被拿走后,奶奶面孔上的甜美笑容像烈火一样燃烧得劈啪乱响。那股香气至今还在唇齿之间留有深刻的记忆。遗憾的是这一时刻太短暂了。奶奶的尸体一抬上墓xué,她的辉煌甜美与幽香便化为轻烟飘飘而去,剩下的只是一具雪白的骨架。父亲承认这时候他确实闻到了难以忍受的扑鼻恶臭,但他内心里根本否认这骨架是奶奶的骨架,自然,这骨架发出的恶臭也不是奶奶的气味。

那时候爷爷神色极其沮丧。刚把奶奶腐尸弄出墓xué的七个铁板会员全跑到墨水河里去,对着暗绿色的河水呕吐着暗绿色的胆汁。爷爷展开一块白色的大布,要父亲跟他一起把奶奶的尸骨抬到白布上。父亲被河道里的呕吐声传染,脖子像打鸣的小公jī一样抻动,喉咙里发出呃呃咯咯之声。他特别不愿意动那些惨白的骨头,他当时就对这些骨头产生了极度的厌恶。

爷爷说:“豆官,连你娘的骨头你都嫌脏吗?连你都嫌脏吗?”

父亲被爷爷脸上出现的少见的悲凄神色感动,弯下腰,试试探探地握住奶奶的腿骨。惨白的尸骨像冰一样凉,父亲不但感到身上冷,好象连五脏六腑都凝成一坨冰。爷爷握住的是奶奶的两块肩胛骨,只轻轻一抬,奶奶的骨架便四分五裂,横在地上成了一堆。缠绕着修长黑发的骷髅打着爷爷的脚面,两个曾经驻留过奶奶如水明眸的深凹里,两只红色蚂蚁在抖动着触角爬行。父亲扔掉奶奶的腿骨,掉过头去,放声大哭着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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