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急忙爬起,穿衣时手脚都有些发软。日本人要来洗劫村庄的谣传早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整日惶惶不安,心里总有大难临头的黑色预感。她甚至想跟着爷爷回去,哪怕忍受我奶奶的rǔ骂也比住在咸水口子担惊受怕好。她试试探探地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爷爷,爷爷一口回绝了。我想爷爷一定是被奶奶和二奶奶这两个誓不两立的女人吓破了苦胆,才断然回绝了二奶奶的请求。不久,爷爷就为这件事悔断了肠子,当他明天上午沐着十月底的和暖阳光站在这所遍地野shòu脚踪的院子里时,他看到,因为他的错误而酿成的惨不忍睹的悲剧。
小姑姑也醒了,她睁开两只像铜扣子一样灿灿生辉的眼睛,装模作样地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又极其成熟地长叹一声。二奶奶被小姑姑的长叹震慑住了,她怔怔地望着女孩因为打哈欠和叹气刺激出来的泪水,好久不敢言语。
小姑姑说:“娘,给我穿衣裳吧。”
二奶奶拿起小姑姑的红色小棉袄,更加吃惊地看着平日总是赖着不起chuáng而今日主动要求起chuáng的女孩的脸。她的脸上蹙起几道皱纹,掉眉塌嘴,简直像一个小老太婆。二奶奶的心颤抖着,双手感到了红色小棉袄上扎人的寒冷。一股qiáng劲的怜悯cháo水在二奶奶心中冲激回dàng,她呼着小姑姑的rǔ名,嗓音紧张得犹如即断的琴弦:“香官……香官……等等……等娘给你把小棉袄烤烤热……”
小姑姑说:“不用了,不用烤,娘。”
二奶奶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不敢看女儿那张带着不祥的苍老颜色的脸庞,逃命般地跑到灶间,点起一把麦秸火,烘烤着女儿沈甸甸的棉衣。麦秸草燃烧时发出枪声般的爆响,小棉袄在跳动不安的火苗中翻卷着,犹如一面沉重的破烂旗帜,炽烈的火苗像寒冷的冰刺扎着二奶奶的手。易燃的麦秸火很快就熄灭了,一条条的灰白灰烬保持着麦秆草萎缩了的形状在做着毁灭前的扭曲,蓝色的草烟扑上屋脊,屋子里出现了小小的空气漩流。小姑姑在里间屋里呼唤了一声,把手捧着棉衣的二奶奶唤醒了。她捧着热气散尽的小棉袄回到里屋,看到小姑姑已经围着被子坐起来,白嫩的儿童肌肤与紫色的棉布被子形成鲜明的对照。二奶奶把小棉袄的袖子套在小姑姑软弱无力的胳膊上,小姑姑一反常态,非常顺从,连村子里突然响起的爆炸声也没打断这个缓慢的穿衣过程。
爆炸声好象是从地底下传来的,沈闷而持久,白亮的窗户纸索索地抖动着,院子里响起觅食的麻雀惊飞的扑楞声。爆炸声刚过,又放了几pào。村子里吵吵嚷嚷,有几个瓮声瓮气的嗓子在咕咕噜噜地吼着。二奶奶紧紧抱住小姑姑,娘儿俩紧贴在一起抖着。
吵嚷声短暂地停了一下,村子里是吓人的死寂,只有那沉重的脚步声还在响着,间或有狗的尖叫和刺耳的枪声。后来又响了两阵沉闷的、成串的爆炸,人的惨叫像挨杀前的猪嚎,突然像大河决堤一样,在单调声响中发颤的村庄,一下子喧闹起来,女人的嘶叫,孩子的嚎哭,jī飞墙上树的咯咯,毛驴挣脱缰绳前的长鸣,夹杂在一起。二奶奶把房门上了闩,又找了两根棍子把门顶住,然后跳上炕,缩在墙角,等待着厄运降来。她非常想念爷爷,又非常恨爷爷。她想明天他来了,一定要大哭一场,大闹一场,灿烂的阳光照着窗户上那块小玻璃,玻璃上的霜花融化了,凝聚成两颗明亮的水珠沾在玻璃下沿上。村里枪声大作,女人的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二奶妈当然知道这些女人为什么嚎叫。她早就听说了日本兵像畜生一样,连七十岁的老婆子也不放过。屋子里渗进来了烟熏火燎味道,有大火燃烧的毕剥声响起,毕剥声中时时冒出男人的狂叫。二奶奶吓瘫了,她听到了大门在哐哐地响;还有,一定是日本人的怪腔调,在大门外瘆人地打着旋。小姑姑瞪着眼,沉思片刻,放声大哭起来。二奶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大门板哗啷哗啷地动摇起来。二奶奶跳下抗,从锅底下摸了两手灰,往脸上涂抹着。她也在小姑姑脸上抹了两把灰。大门板被捣得就要碎了,二奶奶的眼珠子直着劲儿颤动。老太婆不放过,大肚子女人总该放过吧?二奶奶心中闪电般一亮,一条计策上心头。她从炕头上拉过一个圆溜溜的包袱,解开裤腰,用力塞进去,扎紧裤腰带,打了两个死结。她用手抻抻裤子,尽量把包袱弄得熨贴,免得被日本人看出破绽。小姑姑缩在墙角里,看着二奶奶奇怪的举动。
大门哗啷啷开了,一扇门板沉重地摔到地上。二奶奶听到门板倒地的声响后,又跑到锅灶下边,摸着黑灰往脸上涂抹。院子里咚咚乱响,二奶奶跑进里屋,关上房门,跳上炕,抱着小姑姑,努力屏住气不出声。日本人咕噜噜狂叫着,用枪托子捣打堂屋的门。堂屋门板比大门门板单薄,不堪一击。她听到门已经开了,她顶在门后的那两根木棍子倒了。日本人涌进了堂屋,最后的屏障,是这两扇安在间壁墙上的小门板了。这两扇小门板比起厚重的大门和结实的堂屋门,更像纸糊成的一样虚弱,既然大门和堂屋门都难以抵挡住日本人的撞击,那么,这两扇小门的被打破只不过是一件轻如鸿毛的小事,一切都取决于日本人想不想打破这两扇门,取决于日本人是不是有破门而入捕获猎物欲望。尽管如此,二奶奶还是心存侥幸,由于有了这两扇门板的屏障,传说中的和想象中的危险就永远存在于传说中和想象中,无法变成现实。二奶奶在日本人的沉重的脚步声中和急促的对话声中,心里痒苏苏地盯着那两扇门板。门板呈赭红色,门桄上积垢着一些浅灰色的落尘,白色的门闩上沾着几片暗红色脏污血迹,那是一只老黑了嘴巴的huáng鼠láng的血。二奶奶想到那只老huáng鼠láng挨了她的沉重打击后,嘴里发出的尖利叫声,它的头颅破碎时像脚踩gān燥花生壳一样脆响着,然后它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粗大的尾巴扫拂了几下地上轻软的雪花,便只有阵阵的抽搐,而无bào躁的跳动了。二奶奶当然是恨透了这只雄性的老huáng鼠láng。一九三一年秋天的一个傍晚,二奶奶去村外高粱地里挖苦菜时,在血红的霞霭映照着的高粱地里,一个huáng草蓬蓬的小坟头上,站着这只老huáng鼠láng。它通体金huáng,嘴巴黑得像点墨一样。二奶奶是在解手时见到它的。它站在坟顶上,身体坐在两腿上,两只前爪举起,对着二奶奶频频挥动。二奶奶像被电住了一样,一阵qiáng烈的抽搐从她的脚底飞蛇一样蹿到脊骨,上达头顶。二奶奶瘫倒在高粱地里,口里狂呼乱叫。当她神志恢复正常时,高粱地里一片黑暗,大颗粒的星星在漆黑天幕上惊惶不安地、神秘地跳动着。二奶奶摸索出高粱地,寻着田间土路,往村子里走。那个金huáng色的huáng鼠láng的边缘闪烁着麦芒般光辉的鲜明幻影无休无止地在她眼前出现消逝,消逝又出现。这幻影使她不可抑制地想张开喉咙拼命嗥叫。她也确实嗥叫了,连她自己也能听到,由她喉咙里迸发出的声音不是正常人类所能发出的,连她自己听了也感到吃惊骇怕。二奶奶疯颠了很久,村里人都说她被huáng鼠láng给魅住了。她自己也知道是被huáng鼠láng给魅住了。她感到它在暗中牢牢地控制着自己。她必须遵照它的指令行事,大哭、大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每当那电击般的感觉在她的脊椎里奔突时,她就感到自己被一分为二。她在一个暗红色的充满色欲与死亡诱惑的泥潭里挣扎,沉下去,浮起来,刚刚浮起来,又马上沉下去。她的双手似乎抓住了能帮助她攀上欲望泥潭的绳索,但一用力,那绳索也就变成了欲望的泥浆,她又无法自主地沉下去。在痛苦的挣扎过程中,黑嘴巴雄性huáng鼠láng的影子一直在她眼前晃动着,它对着她狞笑着,用它的刚劲的尾巴扫着她,每当它的尾巴触动到她的肉体时,一阵兴奋的、无法克制的叫声便冲口而出。最后,huáng鼠láng筋疲力竭地走了,二奶奶便昏倒在地,口角挂着白沫,遍体汗水,面如金纸。为了二奶奶的魔症,爷爷曾骑着骡子,去柏兰镇请来了专门抓妖驱邪的李山人。李山人焚香点蜡,在一张huáng表纸上用朱笔画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符号,然后,焚烧成灰,用黑狗血调和,捏着二奶奶的鼻子,灌进二奶奶的嘴里。灌得二奶奶鬼哭láng嚎,拳打脚踢,灵魂出窍。从此之后,竟一日日好起来。后来,那只huáng鼠láng来偷jī时,与那只huáng腿的火红大公jī展开生死搏斗,被大公jī啄瞎了一只眼睛,正当它疼痛难捱,在雪地上打着滚时,二奶奶不畏寒冷,赤身luǒ体,手提白木门闩冲到院子里,对准它的无耻的流氓式尖嘴猴腮,狠命一击。二奶奶终于报了仇,雪了恨。她手提染血的门闩,站在雪地里,痴痴的半晌,又弯下腰去一阵疯狂劈砍,几乎把那个教师爷般的huáng鼠láng打成了一摊肉酱,才余恨末消地进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