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棉花_莫言【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方碧玉从她的花书包里掏出四个热得烫手的红皮jī蛋,分给我和李志高每人两个。拿着jī蛋,我的灵魂在哭泣。我意识到这jī蛋是为谁而煮。虽然都是同样的红皮jī蛋,但李志高那两颗重若泰山,我这两颗轻如鸿毛。一个早起捡狗屎的老头满脸冰霜地看着我们,吓了我们一跳。

她用我认为是充满了似水柔情的眼睛抚摸着李志高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他毫不客气地往口里塞着jī蛋,jī蛋huáng噎得他泪流满面。她笑起来,并且用半握的拳头捶打了一下他的背。这一拳是他们爱情的定音鼓。一锤定音。这一拳看起来打在李志高背上,实则打在我的心脏上。完了,我已经被淘汰了。李志高大笑起来,jī蛋残渣在笑声中喷出,好像横飞的弹片。随着笑声,他的头颅在抖动,头上蓬松的黑发跳跃,宛如啼鸣雄jī尾巴上的翎毛。那时候已经流行留长发,那时候留长发是反社会反传统的鲜明标志。我听棉检室的“一撮毛”赵一萍说过,男人留长发是吸引女性的需要。她举了两个富有说明力的例子来论证她的理论。她说国外有一位科学家做过这样的试验:剪掉雄狮头颈上的长毛,那雄狮身边的雌狮立刻离它而去,去寻找头颈上有长毛的雄狮。剪掉雄jī尾巴上的卷曲高扬着的翎毛,雄jī便被母jī们啄死。由此可见,毛发对雄性是多么的重要,这不但关系到吸引配偶,而且关系到生死存亡。我摸了一下自己光秃秃的头颅,在自惭形秽的同时,暗下决心要像爱护生命一样爱护头发,即便吸引不了方碧玉,也要吸引别的雌狮和母jī。

一路说了许多话,其实都是废话。对话的内容对陷入情网的男女来说变得毫无意义,这时传递性与爱的信号的载体是他们各自的声音。我也说了不少话,看起来我们三人的谈话是一个和谐整体,实际上我的话是对他们互相传递爱情信号过程中施放的gān扰。

李志高提出跟我调换铺位。他的理由是下铺太吵,影响他思考一些重大问题。他拍着他那个红皮笔记本对我说,他正构思一部反映农村阶级斗争的长篇小说,比《艳阳天》还厚,比《金光大道》还长。他说这部小说一旦写成必将轰动全国,成为名著。他说:

“老弟,我需要安静,这部著作的后记中,我将写上你的名字。”

他的目光深邃,像深不可测的海洋,能为这样一位未来的大人物做点什么是我的幸运,我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牺牲?还有什么私心杂念不能抛弃呢?尽管我知道他到上铺去是为了与方碧玉建立某种秘密联络,但我还是果断地说:

“好,李大哥,为了你的伟大事业,别说让我从上铺挪到下铺,就是让我挪到猪圈里去,我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李志高激动地抱住我,抑扬顿挫地说: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我和李志高抬大篓子抬出了经验,抬出了技巧。肩膀上磨出了老茧。二百五十斤重的一大篓子棉花上了肩,再也不左右摇晃、举步维艰了。现在我们抬着大篓子一路小跑。我们头上冒着热汗,嘴里唱着小调。前边说过,李志高多才多艺,chuī拉弹唱,样样在行。他会唱吕剧、京戏,会编顺口溜,会写打油诗。我唱的小调都是跟他学的。我们边跑边唱,车间的女工都看着我们笑。车间主任郭麻子是个戏迷,好乐,好热闹,他开始喜欢我们。他非常喜欢我们。他对厂长说:

“那两个小伙子真不赖,满肚子艺术,gān着那么累的活,不发牢骚不叫苦,革命乐观主义jīng神,带动了全车间的积极性。建议给他俩每天加五分钱。”

听我叔叔说郭麻子正在领导面前说我们的好话,我挺感动。我想别看郭麻子的嘴巴刁,其实是个爱憎分明的好人。我把情况告诉了李志高,李也说郭麻子还不错。

我们俩一抬上大篓子就才思泉涌,我想很可能是艺术细胞就像吸了水的棉花一样,杠子一压,艺术就流出来了:

火红的太阳落了山,

三百斤棉花上了肩,

抬着大篓子来回蹿,

抬着棉花进了车间。

一眼看到了女婵娟,

遮着头来盖着脸,

只露着两只毛毛眼,

让我怎能不心酸。

……

多数都是诸如此类的词儿。

我跟李志高发明了歌唱工作法。歌唱是我们的馒头,是我们的麻药。我们猛抬一小时,便可以休息半小时。休息时,我们或是躺在棉花垛上数星星,或是坐在车间的墙角,看那些女工,重点是看方碧玉。

姑娘们被我们埋在棉花里。她们很愿意我们在她们身左身右身后堆满棉花,因为这样可以节省她们弯腰抱棉花的力气。另外,把身体埋在棉花里还可以抵御寒风的侵袭。我们总是先把方碧玉用棉花埋起来,让她省力,让她温暖。别的姑娘吃醋,骂我们。谁骂我们我们就不埋谁,让她不断地弯腰从身后很远处抱棉花,让她在后半夜的寒风中打哆嗦。

“李大哥,马大哥,快把我埋起来吧!”姑娘们求我们。

我们欣赏着白色的皮棉像瀑布一样,像连绵不断的白云一样从两只皮辊间倾泻出来,落在皮辊机前的储棉箱里。收皮棉的姑娘推着皮棉车在两排轧花机中间来回奔跑。皮棉车其实是个四四方方的竹编大篓子,篓下安装着四个轴承,跑起来咯咙咙脆响。车间的尽头有一个起重装置。皮棉车推上支架,推皮棉车的姑娘按一下电铃,楼上打包车间的临时工按住刹把,把皮棉车吊上去,皮棉倒在打包箱里,再把空车吊下来。

棉花的绒毛是种讨厌的东西,它那么喜欢沾人,往我们的衣服上沾,往我们头发上沾,往我们眉毛睫毛上沾,往我们鼻孔喉咙里钻。它撕不掉扯不掉,只有用刷子往下刷用海绵往下擦。走在大街上,它向人们证明我们的身份。

满目的白色令我们视觉疲惫不堪,农历十一月初,鲜红的血染红了白色的花。

那天夜里,照老例我们把姑娘们用棉花埋起来,然后躺在车间边角的棉花上看景。那晚上加工的是一级棉,棉絮肥大蓬松。因为特别冷,我们在方碧玉周围倒了四大篓棉花,埋住了她胸脯之下的全部身体,紧靠方碧玉的那位长辫子姑娘,人很好,我们也把她埋得很深,也该当有事,一阵风刮掉了她的工作帽,盘在帽里的辫子突然松开,这时她正转过头来抱棉花,两只飞速旋转的皮辊把她的辫子吃了进去。我们听到一声惨叫。就看到姑娘仰面朝天躺到机器上。所有的人都愣了。鲜红的血四处迸溅,周围的棉花上血迹斑斑。郭麻子大叫:停车停车停车!他向柴油机房跑去,两条腿像弹簧一样起起伏伏。女人们尖叫着想逃离机器,我们堆在她们周围的棉花阻碍着她们的行动。一刹那间全车间乱纷纷,女工们像陷在流沙中一样,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从棉花中挣脱出来。

那姑娘的辫子连同着全部头皮,从皮辊机中吐出来,吐到皮棉箱子里,她的头变成了一只令人又恶心又恐怖的光葫芦,满脸血污、分不出了眉眼。一群女工尖叫着蹿到车间外,弯着腰在寒风中呕吐。

柴油机突然停了,厂领导和那些正式工们喘着粗气跑进车间。郭麻子双手抱着头坐在棉花上,好像死人。厂长破口大骂:

“郭麻子我操你祖宗!”

享受着临时工中最优惠待遇的卫生员“电流”虚张声势地背着一个药箱子跑来。一见长辫子的模样,她扔掉药箱,叫了一声“妈”,一屁股坐在棉花上,昏了。

支部书记吩咐人把长辫子姑娘往临近的医院抬。她像一只掐了头的虫子一样在棉花上扭动。扭到哪里哪里红。我第一次感到棉花是那么肮脏,那么令人生厌。

正式工都怕被鲜血染脏了手,躲躲闪闪往后退,女工们多半逃出了车间。支书是个大胖子,拉了长辫子姑娘一把,随即跌倒在棉花上,沾了一手血。他生气地说:

“都来呀,救人要紧。”

不是我为了拔高方碧玉而故意让她英雄。当时在场的人都会证明方碧玉英雄无畏。是她继支部书记之后扑上去,抱起了长辫子姑娘,并急中生智,用大团的皮棉包住了长辫子姑娘鲜血淋漓的头颅。她把那生命垂危的姑娘从棉花堆里拖出来,胸前的白围裙沾满了鲜血。

支部书记说:“来人呀,快送医院。”

方碧玉说:“李志高、马成功,快把大篓子抬过来。”

我们立即执行她的命令,把大篓子抬到她的面前。

“快往篓子里抱皮棉!”她说。

我们抱了两大抱皮棉放到篓子里。

她把那个姑娘放进大篓子,一挥手,命令我和李志高:

“抬起来,跑,去医院!”

我和李志高的抬篓技巧在危急时刻超水平发挥。从棉花加工厂到公社卫生院约有三里路,我们跑了八分钟。方碧玉手把着篓子沿,帮我们维持着篓子的平衡。

我们在前边跑,后边跟着一群人,拖拖拉拉,像败兵一样。

第二天早晨,长辫子姑娘死了。

长辫子姑娘姓许,棉花加工厂附近村里人。许姑娘是个孤女,跟着远房叔叔长大成人。让她来棉厂做临时工,是村里对她的照顾。这人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很爱惜那两根辫子。我对她印象不坏。想不到她竟死在那两根辫子上。

她的远房叔叔来闹。不流泪,光数说为抚养她长大花了多少钱。数目自然大得惊人。厂里给了她叔叔三百元钱,嫌少,又追加二百,还嫌少,又加了五十元。她叔叔拿着五百五十元钱走了。临走时说,死尸他不要了,是烧是埋厂里处理吧。

那时火葬刚兴起来,厂里想,去火葬又要雇车又要买骨灰盒,既麻烦又费钱,还扩大了不良影响。索性就掘坑埋了吧。埋葬时堆起了一个坟头,在那儿埋上块白石条做纪念。

老蔡在白石条上写了五个红漆大字:许莲花之墓。

厂里如此草草处理了许莲花的后事,临时工们尤其是女临时工们都觉得挺寒心。有七个女工打起铺盖卷回了家。没走的女工也情绪低落,胆战心惊。一时间厂里听不到欢声笑语,生产大受影响。

出了人命事故,厂里在县商业局里丢了丑。厂长、书记挨了克,整天灰溜溜的。过了几天,厂里意识到:出了大事故,更要抓生产抓进度,否则要赚更大的丑。只要能把生产抓上去,上级就会原谅。厂里召开了党员会,正式工人不是党员的也旁听了会议。各车间、小组的头头向会议反映了工人们的情绪,有个别良心发现的正式工还向领导提了意见,希望厂里花点钱,做点安抚人心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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