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步_莫言【完结】(22)
你在镜里看到了细长的眼睛;你恨那臃肿下垂的上眼皮。你看到了光洁挺拔的鼻子。你对鼻子充满仇恨,盼望着她在上边拉一条口子。你端详着镜子里那张被生石灰腐蚀得焕发着菜huáng色的脸。就像刚刚脱壳的金蝉打量着留在草jīng上的蝉蜕。
就在你端着镜子打量着镜子里的脸时,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压在菜huáng色的脸皮_L—她在你的头后俯下身来。一股奇异的香味从她的头发里散发出来。你沉醉在这股令人胆战心惊的香味里,每个细胞都在跳跃。她的乱蓬蓬的头发几乎触到你的颈子上,很快—也许是你
刚被剃光毛发,十分敏感的头皮自己靠拢上去—她的一络沉甸甸头发垂在了你的头皮上。比感受到自己的头发存在更要深刻、更要微妙地感受她的头发的存在。你的头皮敏感而多情,被她的头发按摩放she静电,这是物理学!毛细血管膨胀,头皮充血,一切欢乐与狂喜都是充血的伴生物或伴生着充血。你简直想哭。
她说—声音从蓝色口罩里穿出来,使声音重浊,显得更加探厚:“尽管这张脸并不怎么样,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它,但要扔掉它,
还是要慎重,请你三思,俗话说,‘遇事要三思,过后赚便宜’。”
你说:“我不后悔。”
镜子里她的眼闪烁着,把背景上你的脸照得一片昏暗。
她示意你放下镜子;你放下镜子。她让你躺到那块刚支起来的铺板上,你躺到铺板上。铺板嘎嘎吱吱地响着。不要怕,不响的chuáng是不存在的,不要怕,这chuáng足可承担两个人的重量。
“请闭上你的眼睛,”她说,你看了一眼她的脖子,“为了减轻你的痛苦”,她脖子上有两道很深的皱纹,“我给你注she一点麻醉药,”这两道皱纹唤起你几分凄凉感,“你可能怀疑我的注she技术,请打消顾虑,”她举着一支装着无色透明药液的针管,单手操纵,让十几滴药液从朝天的银针尖上涌出,“我到医学院学习过,当然是冒充医生—高级的外科医生,’她用镊子夹着一个饱含酒jīng的幽蓝的棉球,“人脸就是一块泥,要捏成什么样就捏成什么样,愿意看我?以后会让你看个够,”一滴酒jīng冰凉地落在你的鼻尖上,你倒吸了一口凉气,“请你闭上眼睛吧!’你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你感到自己如同含着母亲的rǔ头即将人睡的幸福婴儿。沉睡多年的记忆膝鹿胧胧地在头脑深处窃窃私语着。
酒jīng的浓烈气味使你不愉快,但酒jīng在脸皮上制造的凉意却使你产生一种冒险后的冰凉的喜悦—冒险与性有着密切的联系,据说第一次跳伞的男人往往伴有不自觉的shejīng现象,你喋喋不休地对我们说着。
不要怕,不要怕……”她的声音来自高空,朦胧而神秘,具有催眠效果,“不要怕……”,你的嘴唇不自觉地翁动着,你的声带不自觉地轻微颤动着,你不自觉地发出呜呜呀呀地鸣叫声—这是含着奶头的婴儿发出的声音。
突然,一下尖锐的刺激斩断了甜蜜的朦胧,无数根有尖嘴的虫子在你皮肉之间钻动,麻醉开始了。
“痛吗,一”她问。
你不吱声,因为你的脸麻木了。你的脑子感觉到你的脸已经轻职飘地离你而去。
“好啦!”她说,手术已经做完了。
麻醉尚未消除。嘴巴不能说话。你的脑子认为手术尚未开始,你的耳朵就听到她说:
“好啦!手术己经结束啦厂
三天之后的中午,整容师通知你:马上就要给你揭开蒙脸的纱布,你不要激动,我有绝对的把握相信,手术会成功的。退一万步说,不成功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对不合适的地方进行修改。
你被黑暗憋得心情不好。手术后整容师在你脸上菠上了大蚤的纱布,只留出鼻孔供你呼吸。留出嘴巴供你吃饭。吃饭是一种享受,婆儿时代的甜蜜膝胧笼罩着整个进食过程。你拘谨地坐着,脚前围着一条柔软的毛巾,你猜想那是一条花毛巾。每次吃饭前,她总是把毛巾给你围在脖子上,饭菜的气味也压不例她头发上那股奇特的香味。你按捺不住好奇心,结结巴巴地问:“嫂子,你头上用的什么香料?”
你听到她冷淡地笑着,眼前一片橘huáng色,极力想透过妙布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她说:“你不要睁眼,我早就说过啦,总有一天会让你看够的。“
在纱布里你闭上眼,一片片的擂huáng色依然从闭着的眼前叭过。”我一个半老婆子啦,头发上还用什么香料,难道屠小英头发上还徐香料,那俄罗斯大美女?”
她的话里有一些不正常的情绪,你反复揣摩着。“张嘴!”她说,“喝jī汤。”一柄瓷的汤匙触到你的嘴巴上。jī汤很香。第二攻喝jīik
的时候是晚上,蒙着纱布,你也能感受到灯光的刺眼。她把汤匙插进你的嘴巴时,你听到了咯咯吱吱的磨牙声,咐唯的喘息声,和老虎与狮子搀杂着腥mt味儿的吼叫。
你盼望着开饭的时间,你盼望着这略带忧伤的甜蜜的时刻。这一刻是短暂的,其余的时间是漫长的。蜡美人在她的chuáng上怪叫不止,好像这叫声完全是为你而发;屠小英的抽泣声间或传来,这抽泣声自然是为你而发。昨天上午,你还听到了第八中学的校长、党支部书记、工会主席在慰问你的家属。断断续续地,你听到他们与她谈论着为你举行追悼会的事。屠小英大叫着:“你们总要让我见上他一面!”
整容师让你坐起来,端端正正坐在chuáng上。周围鸦雀无声。蜡美人均匀的拼声很细徽,听不到整容师的呼吸声,却qiáng烈地感受着她的香味。紧接着她的柔软的手绕到你的脑后,绷带在那里打着结。我们早就看到,在此之前,为了迎接这个新生面容诞生的神圣时刻,为了让这一庄严到宗教典礼仪式程度的时刻不受gān扰,保持着绝对的肃穆,只让怀坪的激动心跳声和血液在血管里融会贯通的澎湃声成为惟一的、不可缺少的伴奏性音乐,整容师又往忌妒成性的蜡美人嘴里塞进了三片冬眠灵—如果再加三片,就有蓄意谋杀的嫌疑。灵巧的手指解开了绷带的结,又转到眼前,即旋到领下,上扬至头顶—整容师灵巧的手为我解除绷带,节奏分明,举止优雅一-确‘联想到母亲在织布抽取蚕茧上的丝—脑袋渐渐变小了,你听到她的心跳声qiáng烈起来;血液在她身上飞速旋转。她听了我的心跳声,她看到我的心像水泵一样突突地收缩着。在面纱即将揭开那一瞬间,我分明地看到她灰白的脑浆在沸腾,深藏在这些灰褐色的物质里一块火柴盒大小的蓝色屏幕上,打出了一行行即现即逝的字迹。
我看到了你的思想!
你蓝色的屏幕上跳动着“上帝保佑”,闪烁着“但愿成功”,重叠翻滚着“夭啊天,胜败乃兵家常事”
你的手在颤抖,qiáng烈的光线she穿了最后一层纱布和眼皮,我看到你暗红色的丰满身影,你的内脏反而模栩起来。
最后的动作小心翼翼,连呼吸都屏住了,蜡美人在打好,狮子和老虎在吼叫,第八中学大院里的杨树上蝉儿在鸣叫。
最后一根纤维被剥离了,你感到一阵凉风扑面而来,这感觉是舒适的,也是令人震惊的。你看到她头脑中那块蓝色的屏幕上飞快翻滚着一连串欢乐的、欣喜的字眼。你认为她的情绪有点过分,你感到自己的面皮很娇嫩,颇似刚刚蜕皮的、淡huáng色的蝉。
“你……漪;睁开眼睛……”整容师用最小的声音说。与其说你用耳朵听到了她近乎乞求的命令,毋宁说你用脸上娇嫩的皮肤感受到她喷过来的气息,根据气息辨出字眼,说明了这个新生的脸的极度敏感和不同凡响。它是一件至宝,保护这宝贝,就是你永远也逃脱不了的任务。
她的心在召唤我睁眼。随着纱布的被揭掉,她的内脏和血液循环的动人景象隐退了,站在你的面前是她的肉体,是她生着绿色小胡子的唇,是她周身密布的金色茸毛,是她的曾经对着你的脸撅起来过的光辉灿烂的臀部。不久之前,我曾经用这样的字眼对我的学生描述过原子弹爆炸的景象。我说:一颗巨大的光辉灿烂的火球缓缓地升起来了,但并不是太阳的初升。
“你……可以睁开眼睛……”整容师对我说,但在那一时刻,我为什么不睁开眼睹呢?很久之后的日子里,物理教师还在解答这道难题。我为什么迟迟不愿睁开眼睛呢?是我怕一睁眼睛就丢掉什么吗?是的,无论多么辉煌的臀部也代替不了人的脸,冲淡得了但毕竟代替不了对旧日面容的回忆。
“我认为……已经成功啦……求求你,睁开你的眼睛……”整容师19求着,“你怕什么?久被遮掩住眼睛的人最怕光明,我理解你,但是,俗话说,‘豆腐做好了,就要卖出去;孩子生出来,就应该养活他;媳妇进了门,难免见公婆;风筝做好了,就应该放它飞’,请睁开你的眼睛!”
再也没有理由不睁开我的眼睛啦。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的哭声穿透墙壁传进来震dàng我的耳膜。是的,正如整容师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俗话说。“是福不是涡,是祸躲不过,’!
物理教师像告别英雄或伟人遗容的吊唁者们的缓慢脚步一样,缓慢睁开了眼皮。在这个缓慢的过程中,他纤毫人微地感觉到:上眼皮变短了,眼睛变大啦,原先那部分被上眼皮始终遮掩着的眼球,感到空气的刺激和光的刺激。俗话说:“冻疮不在眼球上生长,’,但眼球是能感觉到冷的「,
qiáng烈的光线从整容师身上焕发出来,她的绿色小胡子生动活泼,隐含着恶作剧的意思。她依然穿着那件似乎永远不会沾染灰尘的白大褂,胸前印着红色的大字:美丽世界。她倒退了一步,从绿色小胡子下边放出一股尖锐的声làng,声làng的象声字眼可以写成“啊呀”或“哈咦,’,这是获得巨大成功的人情不自禁地发出的狂喜的呼叫。然后,她用手背揉着嘴唇,口水把手背上的骨节都濡湿了,泪水也紧接着她咬手背的动作流出眼眶,滴到手背上。
“成功啦,方……不啊……你是我的丈夫的模样,但你是方老师的身体,我称呼你什么好呢?,她手舞足蹈地胡说八道。她把你拖出厨房,拖到那紧贴着墙壁站立多年的乌黑发亮的大衣柜前。衣柜正中镶嵌着椭圆形的、令人产生思古幽情的镜子,镜子右上方有一只凸出的凤凰,但这并不影响镜子发挥它的功能。还有一个线索,那是根原来鲜红现在黑红的线索,它吊着一个砚台大小的小镜框,镜框里镶着整容师和物理教师的结婚照。整容师是美丽的,但也是优心忡忡的,那时她的脑子里每天都要再现数次跳河的情景以及石榴花和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的红rǔ头等等红色象征物、象征性画面。物理教师也是漂亮的,头发是中分的,光滑明溜,耳朵耸立着,好像惊枪的野兔子之类小动物的耳朵。她把你拉到镜子前,感动地说:“你看看吧,太漂亮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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