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_莫言【完结】(102)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车停在一家新装潢完毕的rǔ罩商店前。当人们围观像龙舟一样的轿车时,司马粮带着我来到店前。宽大的橱窗,橱窗里摆满模特,大玻璃顶天立地,处处透明。

门面上用花体美术字写着“美尔rǔ罩店”“jīng工制做,世界一流,既是时装,更是艺术”。“小舅,怎么样?”他问。我朦胧地猜到了他的意思,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说:“很好!”他说:“那么,你就是这家rǔ罩店的老板了。”我虽然有所预感,但还是大吃一惊:“我不行,我怎么能行呢?”司马粮笑道:“小舅,你是rǔ房专家,rǔ房专家卖rǔ罩,是全世界最合适的人选。”

司马粮拉着我进入宽敞的店堂。电动感应门无声地开又无声地关。内部装修尚未结束,四面墙壁,全用大玻璃镶贴,天花板使用的也是能照清人影的金属材料。吊灯、壁灯,都是rǔ房的造型。几个工人,正在用丝棉揩擦玻璃。包工头殷勤地跑上来,对着我们鞠躬。司马粮说:“小舅,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提出来。”我说:“‘美尔rǔ’,不好,太一般。”司马粮说:“你是专家,你说吧,叫什么好。”

“独角shòu”,我脱口而出,“独角shòurǔ罩大世界”。司马粮怔了一下,笑道:“小舅,那玩艺儿,可都是成双成对的呀!”我说:“独角shòu好,我喜欢。”司马粮gān脆地说:“你是老板,你说好就好。赶快派人去重做店牌,不叫‘美尔rǔ’,叫‘独角shòu’。‘独角shòu’,‘独角shòu’,”司马粮笑着说,“有味道,有味道。小舅,你真行啊,这样有风格的店名,用刺刀顶着我我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尽快提出来,你是主人,要有当家做主的jīng神。”

我未进店就感觉到了,橱窗里那些身材窈窕的模特,美丽是一流的,风情是绝顶的,胸前戴的rǔ罩是jīng美无比的,可惜,制造模特的混蛋们,偷工减料,没给她们造上rǔ头。我指着那些模特,说:“这些模特,有奶子没奶头。”司马粮吃了一惊,说:“真的,去搬个来我看!”

店里人匆忙搬过一具模特,rǔ罩真漂亮,金huáng色的缎子底,绣着红色的小花,上半边是金丝线的网络,下半边是有弹性的托儿。一针一线都不马虎。戴上这样的rǔ罩如果穿着衣服上街实在是一种对美的欺侮。司马粮一把揪下那rǔ罩,果然,那模特的胸脯上,只有两个馒头状的鼓包而已。司马粮怒道:“这简直是胡闹,没有奶头,算什么女人?!一律换掉,重新制做。”一个店员毕恭毕敬地说:“司马先生,模特……都是这样的……”司马粮说:“不行,重新给我做,要做得跟活人一样,该有什么就得有什么!”他一巴掌扇倒了那个只穿着一条金huáng色绣花裤衩的模特,骂道,“这他娘的算什么?!——那个塑料模特轻飘飘地倒在地上——告诉他们,都给我做成实心的,不但要有奶头,还要会眨巴眼,会笑,会说话。妈的,不就是多花点钱吗?”

“小舅,”钻进“卡迪拉克”后,他捅捅我的胳膊,悄悄地说,“您可真是成jīng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如果还忘不了独rǔ老金,咱就把她买下来放在橱窗里。”“我跟她已经恩尽情断。”司马粮拍了一下额头,说:“啊呀,好!我怎么把这事忘了呢?”他兴奋地在车座上乱颠屁股。他说:“小舅,我有一个好主意!

啊哈……“他得意地大笑着,沉浸在他构想出来的美妙情景里。

“独角shòurǔ罩大世界”正式开业那天,门口摆满了花篮,鲁胜利的花篮与独rǔ老金的花篮放在大门两侧。耿莲莲的花篮放在最不显眼的位置上。鞭pào免放,司马粮说,这是土老帽的把戏,土老帽子才放鞭pào。我们放气球。我们放飞了一万只rǔ房状的气球。让rǔ房满天飞,向全人类传达爱的信息。我们还放起了两个巨大的氢气球,氢气球上挂着两条红布大标语,标语用金huáng大字,每个字都像磨盘一样大。“抓住rǔ房就等于抓住女人”在空中轻轻地飘dàng着:“抓住女人就等于抓住世界”轻轻飘dàng在空中。这是一个逻辑学上的三段论,被省略掉的结论是:“抓住rǔ房也就等于抓住了世界”。司马粮导演的最jīng彩的节目还在后头。

他重金聘请了正在“伊甸园歌舞厅”跳舞的七个俄罗斯舞女,来当我们的活模特——这就是那天他坐在卡迪拉克里兴奋激动的原因——这七个舞女,都是司马粮的胯下之马,只要给美金,没有她们不gān的事情。这是七匹货真价实的大洋马,一律是亚麻色的光滑头发,碧眼高鼻阔嘴,脖子像啤酒瓶颈,胳膊修长柔软,好像没有骨头。大腿丰满。小腿优美。屁股上翘,像喷气式战斗机。肚子平展,像绷紧的钢板。皮肤像凝固的脂油。当然,顶顶重要的是,她们都有自然天成的丰rǔ。遵照司马粮的指示,七个舞女,穿着七套jīng美的rǔ罩和裤衩,颜色分成赤、橙、huáng、绿、青、蓝、紫。裤衩小得不能再小,而且是网状的。rǔ罩造型优美,做工考究,是专门去法国订做的。由于是表演性的,rǔ罩的尺寸较小。那七个舞女的经纪人曾提出luǒ体表演,被司马粮坚决回绝。司马粮说,不是我舍不得钱,我们是rǔ罩店,要推销rǔ罩,要让人看到戴rǔ罩之美,弄七个光腚猴子去gān什么?砸我们的牌子?再说,大栏市人现在正处在最文明也最野蛮的阶段,有的人坐本茨,有的人骑毛驴。有的人吃孔雀,有的人喝稀粥。要考虑大栏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俄罗斯舞女捧着彩绸,让我和鲁胜利,还有另外几个领导人剪彩。彩球落在瓷盘里。一片掌声。闪光灯闪光。摄像机摄像。一片掌声又一片掌声。活泼的俄罗斯舞女把彩球抛向观众,然后便即兴表演劈腿扭胯舞、摇头摆尾舞、抽筋肚皮舞。她们的肉体在“独角shòu”门前炫耀着,卖地瓜的小贩和用“摩丝”做成飞机头的时髦青年因为拥挤打起架来。jiāo通堵塞。警察前来开道。混乱中鲁胜利的轿车被人扎破了轮胎。有一个狡猾的少年——这小子大概是“神箭手”丁金钩的后代——躲在人腿缝里对准俄罗斯舞女的屁股she了一只制做jīng美的羽毛箭。箭镞是用青铜制做的、箭杆是用huáng杨木制做的,箭羽使用的是孔雀翎毛。那个俄罗斯舞女带着羽箭继续舞蹈。为此,司马粮奖给她一千美金。眼花缭乱。开业典礼结束,我躲在董事长办公室里三天没有出门。

“可是,女人并不那么驯服,她们的rǔ房,不会随随便便让你抓住。”在“丽丽咖啡馆”里,市广播电视局局长“独角shòu”用小银匙子搅拌着杯子里的雀巢咖啡,慢条斯理地说。他久经风霜的脑袋上,银色的发丝往后梳着,一丝儿也不乱,他的脸很黑但洗得很gān净,牙很huáng但刷得很gān净,手指苍huáng但皮肤很嫩。他点燃了一枝中华牌高级香烟,斜眼瞥着我,说,“你是不是认为只要有了司马粮这个大富翁撑腰就可以为所欲为?”

“不,我不敢,”上官金童心里憋着火,但还是习惯地做出谦恭的样子,对这个在“文化大革命”中出尽了风头至今依然风头十足的人说,“局长大人,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哼哼,”他冷笑着,“司马库——这个双手沾满高密东北乡人民鲜血的反革命——的儿子,仗着有几个臭钱,竟成了大栏市的最贵宾,真是‘有钱能让鬼推磨’啊!上官金童,你,过去是个什么东西?jian尸犯、jīng神病,现在竟成了董事长!”阶级的仇恨把“独角shòu”烧得两眼通红,他的手指把烟卷捏出了焦油,他冷酷地说:“但我今天不是来宣传革命的,我是来争名夺利的。”

我静静地听他说。上官金童受人欺负一辈子了,无所谓。他说,你知道,你也不会忘记,在大栏集上,押着你们母子游街示众那次,我为革命身负重伤——是的,我没有忘记,我没有忘记您的耳光的滋味——我成立了“独角shòu”战斗队,并在大栏镇“革命委员会”广播站开过“独角shòu”栏目,播放过许多对“文化大革命”有指导意义的文章。五十岁左右的人,谁也不会忘记“独角shòu”。三十年来,我一直使用着“独角shòu”的笔名,在国家级的报刊发表过八十八篇署名文章,一提起“独角shòu”,人们就会想起我。可是,你竟敢把我的名字跟女人的rǔ罩联系在一起。你跟司马粮的láng子野心,何其毒也。你们这是疯狂的阶级报复,是公然地诋毁公民声誉。我要写文章揭露你们。我要向法院起诉你们。我要双管齐下,运用舆论和法律这两种武器,跟你们进行殊死斗争。

我脑门子一热,说:“随你的便。”

他说:“上官金童,别以为鲁胜利当了市长,你就可以有恃无恐。我姐夫是省委的副部长,比她官还大。她的那些丑事,我全部掌握,‘独角shòu’要拱倒她很容易。”

“我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你拱倒她好啦。”

“当然啦,”他说,“‘独角shòu’也愿意与人为善,我跟你,毕竟是乡亲,是真正的大栏人,只要你们让我过得去——”

“局长大人,有话直说吧。”

“这件事,我们还是可以私了的。”

“你报个价吧。”

他伸出三个指头,说:“我不讹你们,三万元,这对于司马粮来说,是九牛身上三根毛,另外,请转告鲁胜利,让她安排我进市人大当常务副主任,否则,大家都完蛋。”

我感到浑身发冷,站起来,我说:“局长,钱的事,要跟司马粮商量,rǔ罩店刚开张,一分钱还没赚到呢。官的事,我不懂。我跟鲁胜利说不上话。”

“他妈的,玩这一套?”司马粮笑道,“他也不去打听打听,司马粮是gān什么的!

小舅,让我来收拾这个灰孙子,我让他掉了牙咽到肚子里去。要说敲竹杠、宰冤大头,我是这一行的祖师爷,哪轮得着他‘独角shòu’!“

几天之后,司马粮说:“小舅,安心做买卖,施展你的才能吧。‘独角shòu’那小子,我已把他摆平了。你不要问怎么样摆平的,反正从今之后,只许他老老实实,不许他乱说乱动。我们对他实行的是有产阶级的专政。小舅,不要问赚钱还是赔钱,只要玩得痛快,让上官家轰轰烈烈,扬眉吐气。这辈子有我花的就有你花的。造吧!钱是王八蛋,钱是臭狗屎!姥姥那边,我已安排好了,定期会有人送去柴米油盐。我要去做一桩大买卖,一年后回来。我给你装上了电话,有事我会打给你。就是这样,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也不要问我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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