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璇儿五岁的时候,她的大姑姑便拿出了竹片子、小木棰、白布裹脚等等专用器材,对她说:“璇儿,你已经五岁了,该裹脚了!”
璇儿好奇地问:“姑姑,为什么要裹脚呢?”
姑姑严肃地回答:“女人不裹脚嫁不出去。”
璇儿问:“为什么要嫁出去呢?”
姑姑答:“不嫁出去,难道还要我养活你一辈子?”
姑夫于大巴掌,一个温柔的赌徒,在外边是钢筋铁骨的男子汉,回家却像低眉顺眼的猫。他正在灶前,燎烤着下酒的小柳叶鱼。他那两只大手,显得那么笨拙,但实际上却非常灵活。小柳叶鱼儿在火上滋滋地冒着油儿,甜丝丝的香味钻进了璇儿的鼻子。她对这个大姑夫充满好感,因为一旦姑姑外出操劳时,懒惰的姑夫便在家中偷食,或是用铁勺子炒jī蛋,或是用火烧腊肉。姑夫偷食,总要分一点给璇儿,条件是:别告诉你姑姑。
于大巴掌用指甲盖利索地耕掉了柳叶鱼儿两面的鳞片,然后用掐下一丝鱼肉,抿在舌尖上,滋滋地咂了一口酒。他说:“你姑姑说得对,女人不裹脚,就是大脚臭婆娘,没人要。”
姑姑道:“听到没有?你姑夫也这么说。”
于大巴掌问:“璇儿,我为什么要你大姑姑做老婆?”
璇儿答:“大姑姑人好呗!”
于大巴掌说:“不,你大姑姑脚小。”
璇儿望着大姑姑窄窄的尖脚,又看看自己的天足,问:“我的脚,也能裹成这样?”
大姑姑说:“那就看你听话不听话了,如果听话,能裹得更小。”
母亲每每对我们提起裹脚的历史时,既像血泪的控诉,又像对自己光荣历史的炫耀。
母亲说,她大姑姑那刚毅的性格、利索的活儿,全高密东北乡都有名。谁都知道,于大巴掌是靠女人当家。大姑夫除了赌钱、玩枪、打鸟之外,啥也不gān,家里良田五十亩,养着两头骡子,家务活儿,地里的活儿,请人雇工,都是大姑姑一手包揽。她身高不足一米五,体重不超过四十公斤,这么小的身体,竟能发挥出那么大的能量,的确是个奇迹。这样的姑姑,发誓要把自己的侄女培养成最模范的淑女,裹脚自然一丝不苟。她用竹片把母亲的脚夹起来,夹得母亲像杀猪一样嚎叫,然后用洒了明矾的裹脚布千层万层一层紧似一层地缠起来,缠紧了再用小木棰均匀地敲一遍。母亲说,痛得哟,用脑袋撞墙。
母亲哀求着:“姑姑,姑姑,松一点吧……”
大姑姑猛瞪眼,说:“紧是爱你,松是害你,等你裹成一双小金莲时,你就会来感激我了。”
母亲哭着说:“姑姑,我不出嫁行不行?我侍候您和大姑夫一辈子。”
大姑夫心软,在一旁插言:“稍稍松一点,稍稍松一点……”
大姑姑抓起一把笤帚对着大姑夫投过去。“滚,懒狗!”
大姑夫顺手抄起炕席上的一吊铜钱,跑掉了。
大姑夫赌博成瘾,每逢集市,半个集的人都能听到他吆三喝四的声音。他的手上沾满了铜锈,双手碧绿。赌赢了他喝酒,赌输了更要喝酒。喝醉了就在街上找茬打架。他曾经一拳打掉“铁扫帚”两颗门牙。“铁扫帚”何许人也?高密东北乡最有名的土匪。“铁扫帚‘’吐掉门牙,笑着说:”好劲头,入伙吧?“于大巴掌说:”你跟俺老婆商量去吧。“
大栏集上的人经常看到这样滑稽的情景:身体瘦小的小脚女人于鲁氏,揪着她的大个子丈夫的耳朵,雄赳赳地往家走。于大巴掌歪着头,唧唧哇哇地叫唤着,甩动着两只像小蒲扇一样的大巴掌。人们看到这情景,心中感慨万分:一个连“铁扫帚”的门牙都敢打落的莽汉,竟然被一个小脚女人管理得服服帖贴。
转眼到了民国,璇儿十六岁了,她的小脚终于裹成了。
“要想看小脚,顺着湾崖找。”母亲的大姑姑家,座落在莲花湾畔。半文不武的大姑夫,在自家大门口上挂了一块牌子,牌上写着:莲香斋。他也将璇儿的小脚引为自豪,并把这个非但小脚出众而且相貌超群的内侄女,视为待价而沽的奇珍异宝。“我家璇儿,非嫁个状元不可的广大姑父说。人们说:”大巴掌,满清亡了国,没有状元了。“大姑夫就说:”那就嫁个督军。嫁不了督军,也要嫁个县长。“
1917年夏天,高密新任县长牛腾霄,下车伊始,抓了四件大事:一禁烟,二禁赌,三剿匪,四放足。禁烟断财源,明禁暗不禁。禁赌禁不住,随他娘的去。剿匪剿不了,索性拉了倒。只剩下这放足,没有什么关碍。牛县长亲自下乡宣传,造成了很大声势。
那是个七月里难得的晴天,一辆敞篷汽车开到了大栏镇。县长随从叫来镇长,镇长叫来闾长,闾长呼唤邻长,邻长传喻百姓。都到打谷场上去开大会,男女老幼,都要到场,不去者罚粮一斗。
在人们尚未到齐时,牛县长抬头看到大姑姑家门上的木牌,道:“想不到农家也有情趣。”镇长讨好道:“县长,这家里有一对好金莲。”牛县长道:“嗜痂成癖国人病,莲香原是臭脚丫!”
人们陆续到齐,集中在打谷场上,听牛县长训话。母亲说,牛县长穿一身黑色中山装,头戴一顶咖啡色礼帽,嘴上留着黑黑的髯口胡,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衣兜外当làng着怀表链子,手里拄着文明棍。说起话来嗓音沙沙的,像公鸭子一样。他口才真好啊,嘴角上吐着小泡沫,滔滔不绝,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
母亲拽着她大姑姑的衣角,心里很怯。自从裹成小脚后,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结网,就是绣花。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羞怯得头都抬不起来。
她感到,所有的人都在盯着自己的小脚。母亲说那天她穿着一件葱绿色缎子夹袄,袖口和下摆,都用丝线缉着万字不到头的花边。黑油油的大辫子长到腿弯。
下穿一条扫腿水红裤子,裤脚上也缉着花边。足蹬一双高跟、木底红缎子绣花鞋,在裤脚里时隐时现,走起路来“格咚格咚”响。站着不稳,必须扶着她的大姑姑。
县长训话时点名批评“莲香斋”。他说:“这是封建余毒,病态人生。”人们都找着母亲的脚看,把母亲看得抬不起头来。然后,县长亲自宣读了《放足示文》,文曰:照得女人放足,业经三令五申。
政府屡颁命令,大宪又有明文。
克期三月放尽,法律何其认真。
访闻城乡民众,以及顽固劣绅。
犹复徘徊观望,视为无足重轻。
兹再申明禁令,解放且勿因循。
年龄五十为限,以下定要凛遵。
六月三十截止,陆续派员梭巡。
每月清查一次,违者定议罚金。
初次罚钱二百,以后按月加增。
妇人罪及夫主,女人罪及父兄。
此次重颁告示,愚民恐误传闻。
庵坛寺观张贴,更督讲演详明。
闾邻按户宣示,三日传锣一巡。
务期人人解放,变为qiáng壮国民。
倘敢似前藐视,处罚决不容情。
县长念完告示,便吩咐他带来的六名年轻女子进行天足表演。她们叽叽喳喳地从敞篷汽车上跳下来。果然是腿轻脚快,身腰矫健。县长的随从大喊道:“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睁开眼睛看看吧!”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六个女子。她们留着齐额短发,上身穿着天蓝色大翻领袖衫,下身穿着白色短裙,luǒ露着光滑的小腿,脚穿白色短袜、白色回力牌胶鞋。
是一股清新的空气,一股凉慡的风,chuī进了高密东北乡人的胸怀。
女子们排成一队,对着众人鞠了一躬,然后都横眉立目地说:我们是天足,我们是天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们在地上蹦跳着,并高高地抬起脚,向人们炫耀着长长的脚板——能跑能跳行动自如,不受那小脚残废苦——她们跳着跑着——封建主义戕害妇女视我们如玩物,我们放足,放足,撕毁裹脚布妇女解放得幸福。
天足姑娘们蹦蹦跳跳地下了场。一个骨科医生搬上来一个巨大的小脚模型,生动地向人们讲解着小脚在哪些地方断了骨头,哪些地方又导致骨头变形。
最后,牛县长异想天开,命令高密东北乡第一金莲上场现身说法,让人们形象化地认识到小脚之丑恶。
母亲吓坏了,缩在她姑姑背后。镇长说:“这是县长的命令,谁敢违抗?”母亲搂着她姑姑的腰说:“姑姑,姑姑救救我,我不上去……”
姑姑说:“璇儿,上去,让他们看看。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我就不信我亲手包出来的小金莲比不过那六个野驴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