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_莫言【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袁大人说: 你回去画出样子来,让高密县照着样子去办。

畜生道: 还需要上好的紫檀木两根,削刮成宝剑的样子,这活儿要小的亲自来做。

袁大人说: 让高密县帮你去办。

畜生道: 要jīng炼香油二百斤。

袁大人笑道: 你是不是要把孙丙炸熟了下酒?

畜生道: 大人,那檀木橛子削好后,要放在香油里煮起码一天一夜,这样才能保证钉时滑畅,钉进去不吸血。

一切都让高密县帮你去办, 袁大人道, 还要什么,你最好一次说完。

畜生道: 还需要牛皮绳子十根,木榔头一把,白毛公jī一只,红毡帽子两顶,高腰皮靴两双,皂衣两套,红绸腰带两条,牛耳尖刀两把,还要白米一百斤,白面一百斤,jī蛋一百个,猪肉二十斤,牛肉二十斤,上等人参半斤,药罐子一个,劈柴三百斤,水桶两个,水缸一口,大锅一口,小锅一口。

袁大人道: 你要人参gān什么?

畜生道: 大人听小的说,犯人施刑后,肚肠并没有受伤,但血在不断地流,为了让他多活时日,必须每天给他灌参汤。要不,小的也不敢保证他受刑之后还能活五天。

袁大人道: 灌了参汤,你就能保证他受刑之后还能活五天吗?

小的保证! 畜生坚决地说。

袁大人道: 高密县,你去帮他列出一张清单,赶快让人去置办,不得延误!

畜生还跪着。

袁大人道: 你起来吧!

畜生跪着,只管磕头。

袁大人说: 行了,别磕你那颗狗头了!好好听着,你要是圆满地执了檀香刑,本抚赏给你父子二人白银一百两。可万一出了差错,本抚就把你父子二人用檀木橛子串起来,挂在柱子上晒成人gān!

那畜生磕了一个响头,说: 谢大人!

袁大人说: 高密县,你也一样!

余答道: 卑职一定尽心办理,不遗余力。

袁大人起身离开座位,与克罗德相伴着往堂下走去。刚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仿佛突然想起似的,漫不经心地问: 高密县,听说你把刘裴村的公子从四川带到了任上?

是的,大人, 余毫不含糊地说, 四川富顺,正是刘裴村年兄的故乡。余在富顺为令期间,刘夫人举家扶柩返还故乡。为了表示同年之谊,余曾去刘家吊唁,并赠送了赙仪十两。不久,刘夫人因哀伤过度,跨鹤西去,临终时将刘朴托付给余。余见他为人机警,办事谨慎,就将他安排在县衙做公。

高密县啊,你是一个坦率的人,一个正派的人,一个不附炎趋势的人,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袁大人高深莫测地说, 但也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人。

余将头颅伏在地上,说: 卑职感谢大人教诲!

赵甲啊, 袁大人说, 你可是那刘朴的杀父仇人哪!

那畜生伶牙俐齿地说: 小的执行的是皇太后的懿旨。



夫人,你为什么不给余斟酒了?斟满,斟满。来,你也gān了这杯。你的脸色苍白,你哭了?夫人,莫哭,余已经打定了主意,决不能让那畜生把一百两银子拿到手,决不能让克罗德那个杂种的yīn谋得逞。余也决不能让袁世凯如愿。姓袁的gān刀万剐了余的胞弟,惨!惨!惨啊!袁世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他不会轻易地饶过余的。收拾了孙丙,他就会收拾为夫了。夫人,横竖是一个死,不如死得痛快。在这样的时候,活着就是狗,死了才是人。夫人,咱们夫妻十几年,虽然至今还没熬下一男半女,但也是齐眉举案,夫唱妇随。明天一早,你就回湖南去吧,车子余已经准备好了。余家中还有十亩水田,五间草屋,历年积攒的银子大概有三百两,够你粗衣淡饭过一辈子了。你走之后,余就无牵无挂了。夫人啊,你莫哭,你哭余心痛。生在这乱世,为官为民都不易,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夫人,你还乡之后,把二弟的儿子过继过来一个,让他替你养老送终。余已经把信写好了,他们不会不答应。鸟之将死,其呜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夫人,你千万别这样说,你如果也死了,谁为余烧化纸钱?你也不能待在这里,你在这里,余就下不了决心。

夫人,余有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早就想对你说,其实余不说你也知道了。余与孙丙的女儿、也就是赵甲的儿媳孙眉娘相好已经三年,她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余的孩子。夫人,看在我们夫妻十几年的份上,等她生产后,如果是个男孩,你就想法把他弄到湖南去,如果是个女孩,就罢休。这是余最后的嘱托,夫人,请受钱丁一拜!



新任高密知县钱丁,下巴上垂挂着一部瀑布似的美丽胡须。他到任后第一次升堂点视,就用这部美髯,给了堂下那些jīngjian似鬼的六房典吏、如láng似虎的三班衙役一个下马威。

他的前任,是一个尖嘴猴腮、下巴上可怜地生着几十根老鼠胡须的捐班。此人不学无术,只知捞钱,坐在大堂上,恰似一个抓耳挠腮的猢狲。前任用自己的猥琐相貌和寡廉鲜耻的品德,为继任的钱丁,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心理基础。堂下的胥吏们看到端坐在大堂上的新任知县老爷的堂堂仪表,耳目都有一新之感。钱丁坐在大堂上,也亲切地感受到了堂下那些表示友好的目光。

他是光绪癸未科进士,与后来名满天下的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同榜。刘是二甲三十七名,他是二甲三十八名。及第后,在京城蹲了两年冷衙门,然后通关节放了外任。他已经坐了两任知县,一在广东电白,一在四川富顺,而四川富顺正是刘光第的故乡。电白、富顺都是边远闭塞之地,穷山恶水,人民困苦,即使想做贪官,也刮不到多少油水。所以这第三任来到jiāo通便利、物产丰富的高密,虽然还是平调,但他自认为是升迁。他志气昂扬,jīng神健旺,红脸膛上焕发着光彩,双眉如卧蚕,目光如点漆,下巴上的胡须,根根如马尾,直垂到案桌边缘。一部好胡须,天然地便带着五分官相。他的同僚们曾戏言:钱兄,如果能让老佛爷看您一眼,最次不济也得放您一个道台。只可惜他至今也得不到让皇上和皇太后见到自己堂堂仪表的机会。面对着镜子梳理胡须时他不由地深深叹息:可惜了这张冠冕堂皇的脸,辜负了这部飘飘欲仙的好胡须。

从四川至山东漫长的赴任途中,他曾经在陕西境内huáng河边上的一座小庙里抽了一次签,得了一支上上,大吉大利。签诗云:鲋鱼若得西江水,霹雷一声上青天。这次抽签,横扫了他悒郁不得志的黯淡心境,对自己的前程充满了信心和憧憬。到县之后,尽管风尘仆仆,鞍马劳顿,还有点伤风感冒,但还是下马就开始了工作。与前任jiāo接完毕,马上就升堂接见部属,发表就职演说。由于心情愉快,优美的词语便如泉水一样涌到了嘴边,滔滔而不断绝;而他的前任是一个连三句整话也说不出来的笨伯。他的嗓音原本宽厚,富有磁性,感冒引起的轻微鼻塞更增添了他的声音魅力。他从堂下那些眼神里,知道了自己的成功。演说完毕,他用食指和拇指颇为潇洒地捋捋胡须,便宣布退堂。宣布完退堂,他用目光扫视堂下,让每一个人都感到老爷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他的目光让堂下的人感到高深莫测,如敲警钟又似嘉勉。然后,他抽身离座,转身便走,既gān净,又利索,宛如一阵清新的风。

不久,在宴请乡贤的筵席上,他的堂堂相貌和美丽胡须,又一次成为了众人注目的焦点。他的伤风鼻塞早已痊愈,高密县特产的老huáng酒和肥狗肉又十分地对他的脾胃——huáng酒舒筋活血,狗肉美容养颜——所以他的容光愈加焕发,胡须愈加飘逸。他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致了祝酒辞,向在座的昏位乡贤表示了自己要在任内为百姓造福的决心。他的致辞,不时地被乡贤们的掌声和欢呼打断。致辞结束,热烈的掌声持续了足有半炷香的工夫。他高举着酒杯,向满座的瓜皮小帽、山羊胡须敬酒。那些人都抖颤颤地站起来,抖颤颤地端起酒杯,抖颤颤地一饮而尽。他特意向乡贤们介绍了席上的一道菜。那是一棵翠绿的大白菜,生动活泼,看上去没经一点烟火。乡贤们看到这道菜,没有一个人敢下著,生怕闹出笑话丢了面子。他对乡贤们说,这道菜其实已经熟了,菜心里包着十几种名贵的佳肴。他用筷子轻轻地点拨了一下,那棵看似完整无缺的白菜便嘭然分开,显示出了五颜六色的瓤子,高雅的香气顿时溢满全室。乡贤们大多是些土鳖,平日里吃惯的是大鱼大肉,对这种清新如画的吃法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在县台的鼓励下,乡贤们试探着伸出筷子,夹了一点白菜叶子,放在嘴里品尝,然后便一个个摇头晃脑地大加赞赏。前来陪酒的钱谷师爷熊老夫子,不失时机地向乡贤们介绍了知县夫人——高密县百姓的主母——曾国藩曾文正公的外孙女,是她亲自下厨,为大家烹制了这道家传名菜:翡翠白菜。这道菜是曾文正公在北京任礼部侍郎时,与家厨反复研究、多次实验而成的杰作。这道菜里凝聚着一代名臣的智慧。文正公文武全才,做菜也是卓越拔群。钱谷师爷的介绍赢得了更加热烈的掌声,几位上了点年纪的乡贤眼睛里溢出泪水,流到千皱百褶的腮上;鼻孔里流出清涕,挂在柔弱的胡须上。

三杯酒过后,乡贤们轮番向钱丁敬酒。一边敬酒,一边歌颂。那些颂词人各一套,各有特色,但大家都没忘了拿着大老爷的胡须说事。有的说:大老爷真乃关云长再世,伍子胥重生。有的说:大老爷分明是诸葛武侯转世,托塔天王下凡。钱丁虽然是个有胸次的,但也架不住这群马屁jīng轮番chuī捧。他有敬必饮,每饮必尽。不自觉中已把端着的官架子丢到脑后。他议论风发,谈笑风生,手舞足蹈,得意忘形,充分地显示了风流本色,真正地与人民群众打成了一片。

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众乡贤也醉得横躺竖卧。这次宴会,轰动了整个的高密县,成了一个流传久远的热门话题。那棵翠绿的大白菜,更是给传得神乎其神。说是那棵大白菜上修着一个暗道机关,别人怎么着都分不开,钱大老爷用筷子一敲白菜根,立刻就如白莲花盛开,变成了数十个花瓣,每一瓣的尖上,都挑着一颗闪闪发光的珍珠。

很快,人们都知道了新来的知县老爷是曾文正公的外孙女婿。他相貌堂堂,下巴上生着一部可与关云长媲美的胡须。知县不仅是仪表堂堂,而且是两榜进土,天子门生。才华横溢,出口成章。豪饮千杯而不醉,醉了也不失风度,犹如玉树临风,chūn山沐雨。知县夫人是真正的名门闺秀,不但天姿国色,而且贤惠无比。他们的到来,必将给高密县的人民带来齐天的洪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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