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_莫言【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风渐渐大起来,海河上兴起了灰色的波làng。他又想起了乘坐着釜山丸轮船渡海归国的情景,想起了怀揣着康有为先生的荐书求见袁世凯的情景……



秋天的小站,连绵的稻田里金穗飘香。在晋见袁大人之前,他已在小站的地盘上悄悄地转了两天,用行家的眼光暗中进行了考察。他看到,每天都在操场上演操的新军士兵,果然是军容整肃,武器先进,有格有式,气象非凡,与腐败昏聩的日军不可同日而语。见兵而知将,在没见到袁大人之前,他已经对袁大人深深地佩服了。

袁大人的官邸,与兵营相距有两箭之遥。高大的门楼两侧,站立着四个黑铁塔似的高大卫兵。他们穿着皮鞋,打着绑腿,腰扎皮带,皮带上挂着牛皮弹匣,手持着德国造后膛钢枪,枪身呈蓝色,宛如燕子的羽毛。他把康有为的荐书递给门房,门房进去通报。

袁大人正在用餐,两个美丽的侍妄在旁边伺候着。

晚生向大人请安!他没有下跪,也没有作揖,而是立得笔挺,举起右手,行了一个日本式的军礼。

他看到了袁大人脸上的微妙变化:先是一丝明显的不悦神情从脸上出现,然后就是一缕冷冷的眼光在他的身上扫了一遍,然后是欣赏的表情浮现在脸上,微微地点头。看座!袁大人说。

他知道自己jīng心设计的见面方式给袁大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侍妾搬过一把椅子。椅子太沉了,侍妾行动吃力。他听到这个美丽的小女人娇喘微微,嗅到了从她的脖颈间散发出来的兰花香气。他笔直站立,说:在大人面前,晚生不敢坐。

袁大人道:那你就站着吧。

他看到,袁大人方面,大眼,浓眉,大嘴,隆鼻,巨耳,正是书上所说的贵人之相。袁大人乡音未改,声音醇厚,好像粘稠的老酒。袁大人开始进餐,似乎把他忘记了。他笔挺站立,一动不动,如一棵杨树。袁大人穿着睡袍,趿着拖鞋,辫子松散。桌子上摆着一盘红烧猪蹄,一只烤鸭,一碗红焖羊肉,一盘红烧鳜鱼,一盆煮jī蛋,还有一笼雪白的馒头。袁大人好胃口,吃得香甜。袁大人吃饭聚jīng会神,旁若无人。两个小妾,一个负责给jī蛋剥皮,一个负责给鱼去刺。袁大人一连吃了四个煮jī蛋,啃了两只猪蹄,吃了烤鸭的全部焦皮,吃了十几块羊肉,吃了半条鱼,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三杯酒。最后,他用茶水漱了口,用毛巾擦了手。然后,他仰靠在椅背上,打着饱嗝,闭着眼,剔着牙,好像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知道,大人物总是有一些古怪的脾气,都有考察、鉴别人才的独特方式,所以他把袁大人这些不拘礼节的行为都当做了对自己的考验。他笔直挺立,虽然已经过去了一点钟,但是他腿不抖,眼不花,耳不鸣,姿势不走样,表现出标准的军人姿态和良好的身体素质。

袁大人不睁眼,两个美妾,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在前的帮他捶腿,在后的帮他揉肩。很响的呼噜声,从袁大人的喉咙里发出。两个侍妾,偷偷地瞥着钱雄飞,嘴角上不时浮现出善意的微笑。终于,袁大人停止打呼噜,睁开了眼睛,目光锐利,没有一丝一毫的倦怠和朦胧,突然地问话:

康南海说你满腹经纶、武艺超群,可是真的?

康大人过奖之词,今晚生惶恐!

你是满腹经纶还是满腹秕糠,俺并不在意。但俺很想知道,你在日本,都学了些什么?

步兵操典、she击教范、野外勤务、战术学、兵器学、筑城学、地形学……

你会不会使枪? 袁世凯突然地打断了他的话,挺直了身体问。

晚生jīng通各种步兵武器,尤善短枪,能双手she击,虽不敢说百步穿杨,但五十步之内,弹无虚发!

如果有人敢在俺的面前chuī牛,那他可就要倒霉了! 袁世凯冷冷地说, 本督平生最恨的就是言过其实之人。

晚生愿在大人面前演示!

好! 袁世凯拍了一下巴掌,慡朗地说, 用俺老家的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来人哪! 一个青年侍卫应声而进,等候袁的吩咐。袁说, 预备手枪,子弹,靶子。

she击场上,早摆好了藤椅,茶几,遮阳伞盖。袁世凯从一只jīng致的缎盒里,取出一对镀金的手枪,道:

这是德国朋友送给俺的礼物,还没试新呢!

请大人试新!

卫兵装好子弹,把枪递给袁大人。袁接过枪,笑着问:

听说真正的军人,把枪看成自己的女人,决不允许旁人染指,是不是这样子?

诚如大人所言,许多军人都把枪看做自己的女人, 他毫不怯弱地说, 但晚生认为,把枪看成自己的女人,实际上是对枪的亵渎和奴役。晚生认为,真正的军人,应该把枪看成自己的母亲。

袁世凯嘲讽地笑着说: 把枪比作女人,已经是奇谈怪论;把枪比作母亲,更是荒谬绝伦。你说把枪比作女人是亵渎了枪,但你把枪比作母亲,难道不怕亵渎了母亲?枪是可以随便换的,但母亲能换吗?枪是帮助你杀人的,但母亲能、或者说你能让母亲帮助你杀人吗?

在袁世凯锐利地bī问下,他感到局促不安起来。

你们这些年轻军人,受了一点东洋或是西洋教育,马上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出口即是狂言,张嘴就是怪论。 袁世凯漫不经心地,对着面前的土地,砰地开了一枪。硝烟从枪口飘出,香气弥漫在空气里。袁又举起另一支枪,对着空中she击,子弹打着响亮的呼哨,飞到云天里去了。放完了金枪,他冷冷地说, 其实,枪就是枪,既不是女人,更不是母亲。

他立正垂首道: 晚生感谢大人教诲,愿意修正自己的观点——诚如大人所言,枪就是枪,既不是女人,更不是母亲。

你也不用顺着俺的竿儿往上爬,把枪比喻母亲,本督是不能接受的;但把枪比作女人,马虎还有几分道理。 袁世凯把一支枪扔了过来,说, 赏你一个女人。 他一伸手就逮住了,宛如逮住了一只生动的鹦鹉。袁世凯又把另一支枪扔过来,说, 再赏你一个女人,姊妹花哪! 他用另一只手逮住了,宛如逮住了另一只生动的鹦鹉。金枪在手,他感到周身血脉贲张。这两支金枪,被袁世凯粗bào蛮横地放了头响,就像目睹着两个妙龄的孪生姐妹被莽汉子粗bào了一样,令他心中痛楚,但又无可奈何。他握着金枪,感觉到了它们的颤栗,听到了它们的呻吟,更感觉到了它们对自己的依恋之情,他在内心里,实际上也推翻了把枪比喻母亲的掠人之语,那就把枪比喻美人吧。通过这一番以枪喻物的辩论,他感到袁世凯不仅仅是治军有方,而且肚子里还有很大的学问。

打给俺看看。 袁世凯说。

他chuīchuī枪口,把它们平放在手掌中,端详了几秒钟。它们在阳光下金光闪烁,绝对是枪中之宝。他往前走了几步,根本不瞄准,随意挥洒似的,左右开弓,连放了六枪,只用了不到半分钟。卫兵跑过去,把靶子扛回来,放在袁世凯面前。只见那六个弹孔,在靶子的中央,排列成了一朵梅花形状。袁世凯周围的随从们,一齐鼓起掌来。

好枪法! 袁大人脸上终于出现了真诚的笑容, 想gān点什么?

我想做这两支金枪的主人! 他坚定不移地说。

袁世凯愣了一下,直盯着他的脸,突然间,豪慡的大笑爆发出来,笑罢,说:

你还是做它们的丈夫吧!



回想至此,他伸手模了摸腰间悬挂的金枪,冷风chuī拂,它们冰凉。他用手抚摩着它们,鼓励着它们:伙计,别怕。乞求着它们:伙计,帮帮我!做完了这件事,我会被乱枪打死,但金枪的故事会千古流传。他感到它们的温度开始回升。这就对了,我的枪,咱们耐心等待,等待着咱们的大人归来,明年今日就是他的周年。他身后的马队更加骚动不安起来,马上的骑手又冻又饿,马也是又冻又饿。他冷眼扫视着两侧的军官们,看到他们一个个丑态百出,随时都会从马上栽下来似的。马焦躁不安,互相嘶咬,马队里骚乱不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天助我也,他想,所有的人jīng疲力尽、注意力涣散的时候,正是动手的大好时机。

终于,从河的上游,传下来突突的马达声。最先听到了这声音的他,jīng神为之一振,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金枪的枪柄,但他随即又把它们松开了。袁大人回来了,他表现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对着身后的卫队和身侧的同僚们说。军官们都振作起来,有赶紧地擤鼻涕的,有连忙地擦眼泪的,有清理嗓子的,总之,每个人都想用最佳的姿态迎接袁大人。

那艘黑油油的小火轮,从河的拐弯处出现了。船顶的烟筒里冒着浓浓的黑烟。 波波 的声响越近越qiáng,震动着人们的耳膜。尖锐的船头劈开水面,向两边分去连绵不绝的青白làng花。船后犁开一条深沟,两行làng涌一直滚动到岸边的滩涂上。他高声命令:

骑兵营,两边散开! 士兵们纯熟地驾驭着马匹,沿岸分散开去,隔十步留一骑。马首一律对着河面,士兵端坐马上,肩枪改为端枪,枪口对着青天。

军乐队奏响了迎宾的乐曲。

火轮船减了速,走着 之 字形,向码头靠拢。

他的手抚摩着腰间的金枪,他感到它们在颤抖,宛如两只被逮住的小鸟,不,宛如两个女人。伙计们,别怕,真的别怕。

火轮船靠上了码头,汽笛长鸣。两个水手,站在船头上抛出了缆绳。码头上有人接住绳子,固定在岸边的铁环上。火轮船上的机器声停止了。这时,从船舱里先钻出了几个随从,分布在舱门两侧,然后,袁大人圆溜溜的脑袋从船舱里钻了出来。

他感到手中的枪又一次地颤抖起来。



十几天前,当戊戌六君子喋血京城的消息传到小站兵营时,他正在宿舍里擦拭着金枪。他的勤务兵急急忙忙地跑进来,道:

长官,袁大人来了!

他急忙安装枪支,不待完毕,袁世凯一步闯了进来。他张着两只沾满枪油的手站起来,心脏狂跳不止。他看到,袁世凯的身后,四个身材特别高大的贴身卫士都手按枪柄,目露凶光,随时都准备拔枪she击的样子。他虽然是骑兵卫队长,但却无权管辖这四个来自袁大人故乡的亲兵。他恭恭敬敬地立正,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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