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_莫言【完结】(44)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孙眉娘趴在炕上,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柔肠寸断。咬牙切齿是恨那婆娘心狠手毒,柔肠寸断是想起了大老爷卧病在chuáng。她一遍又一遍地痛骂自己没有志气;她把自己的胳膊咬得鲜血流淌;但还是挡不住钱丁冠冕堂皇的面孔在眼前晃dàng。

正当她备受煎熬的当口,chūn生来了。她就如见到了亲人一样,紧紧地抓住chūn生的胳膊,眼睛里含着泪水,问:

chūn生,好chūn生,老爷怎么样了?

chūn生看她急成了这个样子,心中也颇为感动。他瞅瞅正在院子里开剥狗皮的小甲,低声说: 老爷的风寒倒是好了,但神思恍惚,心情烦躁,不思饮食,日渐消瘦,这样子下去,迟早会饿死。

老爷啊! 孙眉娘哀鸣一声,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夫人让我来请你进行,送huáng酒狗肉,让老爷开心、开胃! chūn生笑着说。

夫人?你就不要提你们那个夫人了, 她错着牙根说, 世上最毒的蝎子jīng,比你家夫人还善良!

孙家大姐,俺家夫人是个知书达理的厚道人,您这样骂她是为哪桩?

呸! 孙眉娘怒道, 你还说她是厚道人,她的心,在黑布染缸里沤了二十年;她的血,一滴就能毒死一匹马!

夫人到底怎么得罪了你? chūn生笑着说, 这才是,被偷的不怒偷儿怒,死了娘的不哭没死娘的号丧。

你给俺滚出去! 眉娘道, 从今往后,俺跟你们衙门里的人断绝来往。

孙家大姐,难道你就不想大老爷了吗? chūn生嬉皮笑脸地说, 你不想大老爷这个人,难道你不想大老爷那条辫子?你不想大老爷的辫子,难道不想大老爷的那部胡须?你不想大老爷的胡须,难道你不想大老爷的……

滚,什么大老爷二老爷,他就是死了与俺一个民女又有什么关系? 她嘴里发着狠,但眼泪却流了出来。

孙家大姐,瞒得了别人,你能瞒得了我吗? chūn生道, 你与大老爷好得成了一个人,打断骨头连着肉,扯着耳朵腮动弹。行了,别拉缰绳头了,拾掇拾掇跟我走吧。

只要你们那个夫人还在,俺就不在县衙踏一个脚印。

孙家大姐,这-次,可是夫人亲自下令,让俺来请你。

chūn生,你就不要拿着俺当猴儿耍了。被人作践成这个样子,已经没有脸面再见人了……

孙家大姐,听你的话头,似乎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孙眉娘愤恨地说, 姑奶奶在你们县衙里被人打了!

您是在说梦话吧?孙家大姐, chūn生惊讶地说, 在县衙里谁敢打您?您在俺这些下人们的心目中,早就是第二夫人了。大家伙巴结您还巴结不上呢,谁还敢去打您?

就是你们那个夫人,指派人打了俺五十皮鞭!

让俺看看是真还是假? chūn生说着就要掀眉娘的衣裳。

眉娘打脱了chūn生的手,说: 你想占姑奶奶的便宜?难道你不怕大老爷剁了你的狗爪子? 还是嘛,孙家大姐,说了半天,还是您跟大老爷亲近,小的刚想伸手,你就把大老爷搬出来压人! chūn生道, 俺可是跟您说实话,大老爷这次病得可是不轻,夫人也是万般无奈了才把您这个活菩萨搬进去。你想想吧,但凡是还有一线之路,她能让俺来请你吗?就算是她真的指派人打了你,那也是可以理解的。现在,她让俺来请你,就说明她服了软,认了输,你不趁着这个机会借坡上毛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只要你把大老爷侍候好了,让大老爷尽快地恢复了健康,你就成了有功之臣,连夫人也得感谢你,这样,暗的就成了明的,私的就成了公的。孙家大姐,你的福气来到了。去还是不去,您自己掂量着办吧……



孙眉娘提着狗肉篮子,推开了西花厅的门,只见一个面皮微麻、皮肤黝黑、嘴角下垂的女人,端坐在太师椅子上。她灼热的身体,骤然间冰凉;怒放的心花,像突遭了严霜。她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一个圈套,而编织这个圈套的,还是这位知县夫人。但她毕竟是戏子的女儿,见惯了装腔作势;她毕竟是屠户的妻子,见惯了刀光血影;她毕竟是知县的情人,知道了官员的德行。她很快地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慌乱,抖擞起jīng神,与知县夫人斗法。两个女人,四只眼睛,直直地对视着,谁也不肯示弱。她们的眼睛jiāo着锋,心里都铿铿锵锵地独白着。

知县夫人:你可知道我是名门之女?

孙眉娘:俺可是明摆着的月貌花容!

知县夫人: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发妻!

孙眉娘:俺是他贴心贴肉的知已。

知县夫人:你不过是一味治俺夫君的药,与那狗宝牛huáng无异。

孙眉娘:其实你是老爷后堂里的摆设,与木偶泥塑一样。

知县夫人:你纵有gān般狐媚万种风流也难动摇我的地位。

孙眉娘:你虽然贵为夫人,但得不到老爷的真爱。老爷亲口对俺说,他每月只跟你行一次房事,可他跟俺……

想到与老爷的房事,孙眉娘的一颗心,忽悠悠地dàng了起来。与大老爷纵情jiāo欢的情景,有声有色地在她的脑海里展现开来。她的眼睛里焕发出了又湿又亮的光彩。严肃的知县夫人,在她的视线里已经模糊不清了。

知县夫人看到,眼前这个鲜嫩得如同一颗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水蜜桃一样的女人,忽然间面色cháo红、呼吸急促、目光涣散,分明是心慌意乱的表现。于是,她感到自己获得了jīng神上的胜利。她的一直紧绷着的脸上,出现了一些柔和的线条,雪白的牙齿,也从紫红的唇缝中显露出来。她把一个拴着红绳的玉菩萨,扔到孙眉娘脚下,傲慢地说:

这是俺从小佩带之物,后来不知被哪条狗偷了去,沾上了狗腥气,你家里天天杀狗,想必不忌讳这个,就把它赏给你了。

孙眉娘的脸,突然地红了。看到了玉菩萨,她就感到屁股-阵刺痛,那天晚上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她心中升腾起熊熊的怒火,恨不得扑上去,抓破那张厚重的麻脸,但她的腿却难以挪动。一切为了大老爷,为了大老爷,俺就让你占个上风。她明白,夫人扔过来的,不仅仅是一件玉饰,而是她的身份、她的地位、她的挑战和她的委屈。面对着玉菩萨,她犹豫不决。如果弯腰捡起来,就满足了夫人的虚荣;如果拒不捡,就维护了自己的尊严。捡起来会让夫人感到满足;不捡会让夫人恼怒。夫人满足,自己与老爷的爱就等于得到了通行证;夫人恼怒了呢,爱的道路上就布下了障碍。往常从老爷的言谈话语中,可以听出他对相貌丑陋的夫人颇为敬畏,也许是与她的显赫门第有关。曾家虽然已经衰落,但影响还在。大老爷能在夫人面前下跪,俺难道还在乎这一弯腰吗?一切为了对老爷的爱,孙眉娘弯腰捡起了玉菩萨。又一想,打培也是动土,索性把戏做足,于是,她屈膝下了跪,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道:

民女谢夫人恩典。

夫人舒了一口气,说:

去吧,老爷在签押房里。

孙眉娘站起来,提上盛着狗肉和huáng酒的篮子,转身就要走。但夫人把她叫住了。夫人不看眉娘,漆黑的眼睛望着窗户,道:

他年长,你年轻……

孙眉娘明白了夫人的暗示,不由地脸皮发烫,不知该说什么好。夫人起身出了西花厅,往后堂走去。孙眉娘看到,夫人的两只脚小得如两只三角踪子,果然不枉了大家闺秀。

孙眉娘的心里,一时混杂了太多的感情,有恨,有爱,有得胜的骄傲,也有落败的自卑。



在眉娘的雨露滋润下,知县食欲渐开,jīng神日益健旺。他阅读了积压的公文,眉头紧锁,脸上布满愁云。

知县抚摩着眉娘圆滚滚的屁股,说:

眉娘,眉娘,我不抓你爹,袁大人可就要抓我了。

眉娘折身坐起,道:

老爷,俺爹打伤德国人,也是事出有因。德国人已经杀了俺的继母和弟妹,还捎带着杀了二十四个无辜百姓,他们已经够了本了,怎么还要抓俺爹?这天底下还有没有公道?

知县苦笑着: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眉娘揪住知县的胡须,撒着娇道:

俺什么都不懂,但俺懂俺爹没有罪2

知县叹道:

我何尝不知道你爹无罪,但官命难违啊!

好人,你就饶了他吧, 眉娘在知县的膝盖上扭动着,说,你堂堂知县大老爷,还护不住一个无罪的百姓?

我怎么跟你说呢?宝贝儿!

眉娘双臂搂住知县的脖子,光滑如玉的身体在他的身上蹭来蹭去,娇嗔着:

俺这样子伺候您,还保不住一个爹?

罢罢罢, 知县道,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顶风也能开。眉娘,清明将到,我要跟往年一样,在南校场竖秋千,让你玩个够。我还要去栽桃树,给老百姓留个念想。眉娘啊,今年的清明,我还在这里演戏,明年的清明,我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啦!

老爷,明年清明节您就会升到知府,不,比知府还要大!



得知了孙丙趁着清明节聚众攻打了铁路窝棚,知县的脑子里有片刻时间是一片空白。他扔掉栽树的铁锹,一言不发,猫着腰钻进了轿子。他知道,自己的官运已经到了头。

知县返回县衙,对围拢上来的书办、师爷们说:

伙计们,本官的仕途,今日就算走到了尽头。你们愿意gān的,就留下来等待下任知县,不愿gān的,就趁早自奔前程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闭口无言。

知县苦笑一声,转身进了签押房,沉重的房门砰然一响,从里边关闭了。

众人被关门的声音震动了,一个个无jīng打采,六神无主。钱谷师爷走到窗前,大声说:

老爷,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之是天无绝人之路,您千万往宽阔里想。

知县在屋子里一声不吭。

钱谷师爷悄声对chūn生说:

赶快到后堂去告诉夫人,晚了就要出事了。

知县脱掉礼服,扔在地上。摘下帽子,掷向墙角。他自言自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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