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_莫言【完结】(47)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愿意吊就吊去吧, 孙丙道,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俺已经顾不了她了!

孙丙,眉娘可是你惟一的一个女儿,你不要忘了你这辈子欠了她多少债, 知县道, 如果你不把德国人jiāo出来,那么,今天本县就要把你带走了! 知县拧着孙丙的胳膊走出了席棚。

这时,席棚外边一阵人声嘈杂,大湾底下的数百个系着彩头、红色涂面的男人在那几个身穿戏装的人率领下,黑压压地、闹嚷嚷地包抄了上来,顷刻之间就把知县和孙丙围在了核心。那位腰间扎着一条虎皮围裙、画着猴脸、提着一根生铁棍子的大师兄纵身跳到了中央,用棍子指着知县的脑袋,用生动的外县口音说:

何方妖孽,如此大胆,竟敢欺负我家元帅?

高密县令,前来讨要德国人质,顺便擒获孙丙!

什么县令,分明是妖孽变化人形,孩儿们,破他的妖法!

知县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后边的人先是淋了一头一脸的狗血,紧接着又浇了一身大粪。他本是个十分讲究卫生的人,一辈子还没曾遭受过这样的污秽,他觉得翻肠绞胃,只想弯腰大吐,因此早就把抓着孙丙的手松了开来。

孙丙,明天正午时分,在县城北门外jiāo换人质,否则你的女儿就会受到天大的磨难。 知县抹了一把脸,露出了被粪便和污血遮住了的眼睛,样子虽然láng狈不堪,但态度却十分qiáng硬地说, 你不要把本官的话当成耳旁的风。

打死他!打死这个狗蛋官! 众人齐声呐喊着。

乡民们,我是为了你们好! 知县诚恳地说, 明天赶快把人质送去,然后你们就该gān什么gān什么,不要跟着孙丙胡闹了! 知县用讽刺的口吻对着那两个义和拳的师兄说, 还有你们俩,省抚袁大人早有严令,对义和拳斩尽杀绝,决不姑息,念你们远道而来——远道而来是为客也,本县担着所有的gān系,放你们一条生路,赶快离开此地,等省里的兵马一到,你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扮成孙悟空猪八戎的两个师兄愣了,趁着这机会,知县大声说: 孙丙,事关你女儿的性命,你不要违约,明天正午时刻,我在县城北门外三里河桥头等你! 然后,知县就分开人群,大踏步地往大街走去,四个轿夫慌忙抬起轿子,跟在知县身后,一溜小跑。知县听到,那个孙悟空用不甚纯正的猫腔调子高唱着:

义和拳,神助拳,杀尽洋鬼保中原!义和拳,法力深,枪刀剑我不能侵……

知县出了镇子就飞跑起来,轿夫们和县兵们在后边跑成了一群羊。他们闻到从知县大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臊烂臭,看到了知县大人身上的红huáng颜色,想笑不敢笑,想哭哭不出,想问又不敢问,只好跟随着紧跑。到了马桑河桥上,知县纵身跃下去,砸得河水四溅。chūn生和刘朴齐声喊叫:

大人——!

他们以为大人是跳河自杀了,急忙跑到河边,想下水营救,但看到知县的脑袋已经从河水中露了出来。四月的天气寒意未消,河水瓦蓝,散着凉气。知县在河中把官服脱了下来,放在水中漂洗着,然后把帽子摘下来洗涮。

洗涮gān净的知县在众人的帮助下,láng狈不堪地爬上来。寒冷使他的身体哆嗦,腰杆子弯曲。他披上chūn生的褂子,蹬上刘朴的裤子,弯着腰钻进了轿子。chūn生把知县的官服搭在轿子顶上,刘朴把知县的官帽挂在轿杆上,轿夫们匆忙起轿,县兵们尾随在后,一行人就这样返回县城。知县坐在轿子里想:

他妈的,多么像戏里的一个jian夫!



德国人扣押了孙眉娘一说,其实是知县临时编造出来的谎言,或者是他心中预感到,如果孙丙继续将人质扣押下去,德国人就会这样做。他带着几个亲随,胶澳总督克罗德也带着几个随从在预先约定的城北三里河桥头,等候着孙丙。知县对克罗德并没有说jiāo换人质,而是说孙丙已经幡然悔悟,答应把人质归还。克罗德听了知县的话,满心欢喜,通过翻译告诉知县,如果人质能够顺利归还,他将去袁大人处为知县请功。知县苦笑一声,心中焦虑不安。因为从昨天孙丙的含糊话语中,他预感到那三个德国人凶多吉少。他是心存侥幸而来,因此他根本就没对任何人提到孙眉娘的事,包括chūn生和刘朴,他只是吩咐他们,准备了一乘二人小轿,轿子里放上了一块石头。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克罗德有些焦急,不时地摸出怀表观看,并通过翻译催问知县,孙丙是不是在耍什么花招。知县对克罗德的催问和疑问含糊其词,不做正面回答。他心急如焚,但表面上还装出轻松愉快的样子,对那个尖下巴的翻译说:

请帮我问问克罗德先生,他的眼睛为什么是绿的?

翻译结结巴巴,不知如何应对。于是知县就哈哈大笑起来。

两只喜鹊在河边的一株柳树上喳喳噪叫,黑白分明的羽毛活动在初绽鹅huáng的枝条间,简直就是一幅画图。几个推车挑担的百姓从河对面的小路上爬上河堤,还没走上小桥,就看到了河对面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克罗德和站在四人轿前的知县。于是他们就慌慌张张地退了回去。

正午时分,从北边的土路上,来了一支chuīchuī打打的队伍。克罗德急忙把望远镜架到眼上,知县也用手掌遮住耀眼的阳光,努力地张望着。知县听到克罗德在他的身旁大声地喊叫着:

钱,没有,为什么没有?

知县接过克罗德递过来的望远镜举到眼前,远处的队伍,突然地扑进了他的眼帘。他看到,孙丙还穿着那套破破烂烂的戏装,还执着那根枣木棍子,还骑着那匹老马,脸上迷茫着一种说不清是痴呆还是狡猾的笑容。他的马前,当然还是那个活猴般的张保,他的马后,自然还是那个愣头愣脑的王横。孙悟空、猪八戒两大师兄,都骑着马,跟随在孙丙的马后。在他们的马后,有四个chuī鼓手chuī着两支唢呐两支喇叭。chuī鼓手的后边,慢吞吞地跟随着一辆骡子拉着的木轮大车,车上张着席棚。大车的后边,跟随着十几个红布缠头、手提刀枪的青年。惟独没有德国兵。知县的心中一阵冰凉,眼前一片迷蒙,尽管这是基本上预见到了的结果,但他的心中还是残存着一线希望,希望那三个德国人质就在那辆遮着席棚、行走缓慢的骡车上。知县把望远镜还给克罗德,回避开他焦灼的目光。他暗中盘算着那辆骡车的容积,是否能盛得下三个身材高大的德国兵。他想到了两种结果:一是孙丙给了德国兵很高的礼遇,用骡车将他们送回;二是骡车里装着三具血肉模糊的德国死尸。并不迷信天地鬼神的知县此时竟然也暗暗地祷告起来:天地神灵保佑吧,让三个德国兵平平安安地从骡车里走出来。即便走不出来,抬出来也行,只要德国人还有一口气,事情就还有斡旋余地,如果抬出来的是三具死尸,那后果如何,知县不敢往下设想了。那很可能就是一场血战,是一场可怕的大屠杀,至于个人的升迁,那就不值一提了。

在知县浮想联翩的过程中,孙丙的队伍渐渐地bī近了桥头。现在不用望远镜知县也可以清楚地看清孙丙队伍的细部了。知县的注意力集中在那辆神秘的骡车上。车子在崎岖的土路上摇晃着,看起来还有些分量,但似乎并不沉重。高高的铁箍木轮子缓慢地转动着,发出嘎嘎吱吱的声响。队伍走到桥头便停住了,chuī鼓手也停止了chuī奏。孙丙纵马上了河堤,高声道白: 俺家乃大宋元帅岳飞是也,对面那番将快快报上名来。

知县高声道:

孙丙,赶快把人质放过来!

你让那番狗先把俺的女儿放过来。 孙丙说。

孙丙,实话告诉你,他们根本就没抓你的女儿, 知;县撩开小轿的门帘,说, 这里面不过是一块石头!

俺早就知道你在撒谎, 孙丙笑道, 本帅在县城里广有耳目,你们的一行一动尽在本帅的掌握之中。

如果你不把人质放回来,眉娘的生命就很难保证了! 知县说。

本帅与女儿已经思尽情断,她是死是活,你就看着办吧, 孙丙道, 但本帅向以宽大为怀,尽管番狗不仁,但本帅不能不义,本帅已经将三条番狗带来,现在就放他们回去!

孙丙往身后挥了一下手,几个拳民就从骡车里拖出了三条麻袋,拖拉着,往小桥上移动。知县看到,那些麻袋里似乎有活物在挣扎,并且发出了古怪的声音。

拳民们在小桥的中央停住了,等待着孙丙的命令。孙丙大声说:

放他们回去!

拳民们解开麻袋,扯住麻袋的底角一抖搂,就看到两头身上套着德国兵上衣的小猪和一只头上戴着顶德国军帽的白狗,吱哇乱叫着、连滚带爬地对着克罗德跑了过来,仿佛是孩子投奔自己的父兄。

孙丙严肃地说:

他们自己变成了猪狗!

孙丙的部下齐声喊叫着:

他们自己变成了猪狗!

知县被眼前发生的事件弄得哭笑不得。克罗德拔出手枪对着孙丙开了一枪。子弹正打在了孙丙手中挥舞着的枣木棍子上,发出奇特的声响。看孙丙那样子,仿佛不是子弹击中了棍子,而是他用棍子击中了子弹。就在克罗德对着孙丙she击的同时,孙丙身后的一个持长苗子鸟枪的青年,也对着克罗德放了一枪。鸟枪里装的是铁砂子,出膛后就如一把扫帚似地散开。几粒铁砂子击中了克罗德胯下的高头大马,马负痛,猛地将身体竖了起来,将背上的骑手掀倒地下。那马拖着克罗德就往河里蹿去。在这危急的关头,知县一个箭步飞跃上去,如一头巨大的豹子扑到了惊马的脖子上。知县制服了被铁砂子打瞎了眼睛的洋马,身后跟上来的随从们把耳朵被一粒铁砂子打了个dòng眼的克罗德总督的双脚从马橙里解救出来。克罗德摸了一把耳朵,看到了手上的鲜血,随即尖叫起来。

总督大人在喊叫什么? 知县问那位翻译。

翻译结结巴巴地说:

总督大人说,他要到袁大人那里去告你!



德国军队和连夜从济南赶来的武卫右军步兵一营将马桑镇包围起来。清兵在前,德兵在后,仓促地发起了一次攻击。知县和步兵营统带马龙标一左一右站在耳朵上缠着纱布的克罗德身边,似乎是他的两个保嫖。在他们身后的柳树林子里,德国的pào队已经推备停当,每门pào的后边都站着四个笔直的德兵,宛若四根没有生命的木棍子。知县不知道克罗德是否用电报向袁大人告了自己的状,因为在jiāo换人质的闹剧刚刚结束的那天下午,马龙标统带就率领着他的营队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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