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_莫言【完结】(52)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是福, 小姨抢着说, 我敢担保是福!

师傅毕竟是老了,咱家叹息道,万一出点差错,师傅这颗脑袋……

不会的, 大姨道, 姜还是老的辣,几十年前,姥姥就去大内执过刑。

当时,咱家也以为是大内又有太监犯了事,让咱家进去执刑。但感觉又不对,当年咱家跟随着余姥姥去给太监小虫子执 阎王闩 时,大内可是提早把任务jiāo代得清清楚楚,也并没有让咱家沐浴更衣,而且只许吃个半饱啊。但如果不是执刑,一个刽子手能进去gān什么呢?难道……难道要砍咱家的脑袋?就这样心里七上八下着,咱家吃了半个夹肉火烧,用炒盐擦了牙,用清水漱了口。出去看看三星,刚刚偏西一点,四更的锣还没响,天其实还早。咱家陪着徒弟们说了一会儿话,听到人家的公jī叫了头遍,就对徒弟们说:赶早不赶晚,走吧。徒弟们簇拥着咱家,来到了狱押司堂前。

京城的二月初头,天气还很冷。为了显得jīng神点,咱家只在公服里边套了一件小棉袄。凌晨的寒气bī上身来,牙齿止不住地打得得,脖子不由自主地往腔子里退缩。天色突然变得漆黑,满天星斗光彩夺目,格外的明亮。熬过了半个时辰,五更的鼓声响起来,东边的天际显出了一片鱼肚白。城内城外远远近近地起了动静,有开城门的吱嘎声,有运水车辆的吱呀声。一辆马拉轿车子匆匆地驶进了刑部大院,车前两个仆人打着红灯笼,灯笼上黑色的大 铁 告诉咱家铁大人来了。仆人掀开轿车的暖帘,身披狐裘的铁大人钻了出来。仆人将车子带到一边去,铁大人摇摇晃晃地走到咱家面前。咱家慌忙给大人施礼,大人咳嗽吐痰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咱家,然后说:

老赵,你真是洪福齐天!

小的人微命贱,全靠大人照应。

进去后好好应答,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嘛…… 大人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光。

小的明白。

你们都回去吧, 大人对咱家的徒弟们说, 你们的师傅jiāo了华盖运了。

徒弟们走了,狱押司前,只余咱家和铁大人。铁大人的仆人远远地站在车边。红灯笼已经熄灭,昏暗中传来马吃草料的声音和草料的香气。咱家嗅到,铁大人的马吃的是炒黑豆拌谷草。

大人,不知让小的……

闭住你的嘴, 大人冷冷地说, 如果我是你,就什么也不说,除非是太后和皇上问话!

难道是……

当咱家从太监抬着的青呢小轿里钻出来时,一个脊背微锅、身着驼色直掇的太监对着咱家神秘地点点头。咱家跟随着他,穿过了层层院廊,到达一座似乎比天还高的大殿前。此时已是红日初升,霞光万道。咱家偷眼看到,四周围一片连着一片金碧辉煌,好似起了一把天火。那位锅背的太监伸出一根指头指指地,咱家看到地上的青色方砖gān净得就像刚刚刷过的锅底。咱家不解太监公公的意思,欲想从他的脸上探个答案,但是他老人家已经把头扭了过去。咱家看着他老人家束手而立、毕恭毕敬的背影,心里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让咱家在这里等候。这时咱家已经确定地明白了等待着咱家的是什么事,这才是袁大人所说的那个惊喜!咱家看到,不时地有几个红顶子大人低着头、弯着腰、蹑手蹑脚地从那间大殿里走出来。大人们个个表情严肃,出气儿都不均匀;有的脸上还挂着明晃晃的油汗。看到大人们的状态,咱家的心扑扑通通地狂跳,两条腿哆嗦不止,冷得很,但手心里满是汗水。不知等待着咱家的是福还是祸,如果由着咱家选择,咱家马上就会一溜小跑地窜回去,躲进那间小屋,喝上一壶老酒压压惊恐。但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咱家了。

一位满面红光、戴着红顶子的大太监,从那个令人不敢仰视的大门里闪出来,对着咱家面前那位太监招招手。他老人家的大脸放着光彩,活像一件法宝。至今也没有人对咱家说过他是谁,但咱家猜想到,他不是大太监李莲英李总管还能是谁!他与咱家的相好袁大人是换过八字的把兄弟,咱家能受到皇太后的接见,十有八九就是李总管安排的。咱家不知就里,傻瓜蛋子一样地站着。眼前的锅背太监扯着咱家的袖子低声说: 快点走,传见你了!

咱家这才听到一个洪亮的嗓门在喊叫:

传赵甲——

至今咱家也回忆不出当初是怎样走进了大殿。咱家只记得进了大殿就看到眼前一片珠光宝气,仿佛有金龙和赤凤在前面显了身。咱家小的时候就听到娘说过,说皇帝都是金龙转世,皇后都是赤凤脱生。咱家胆战心惊地跪在了地上。咱家感到那地面热得就像刚烧过火的炕头一样。咱家磕头,咱家一个接着一个地磕头,事后咱家才知道把头磕破了,血肉模糊,好像一个烂萝卜,让太后和皇上看着不知道有多么恶心,小民真是罪该万死!咱家本来应该敬祝皇太后和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但咱家已经糊涂了,脑袋里像灌进了一桶糨糊,咱家只知道磕头磕头不停地磕头。

肯定是一只大手揪着咱家的小辫子把咱家的磕头制止了,咱家还硬挣着要将头往热乎乎的地上碰,听到脑后有人说:

别磕了,老佛爷问你话呢!

一串咯咯的笑声从前面传来,咱家晕头涨脑地抬起头,看到了,在正面的宝座上,端坐着一个浑身放光的老太太。该死,咱家说溜了嘴。端坐着当朝的、圣明的、万寿无疆的皇太后、老佛爷。咱家听到一句慢腾腾的问话从上边飘下来:

我说杀把子啊,你叫个啥名?

小的赵甲。

你是哪里人呐?

小的是山东省高密县人。

gān这行多少年啦?

四十年啦。

经你的手杀了多少人?

九百八十七人。

哟,这不是个杀人魔王嘛!

小的该死。

你该死什么,那些被你砍了头的才该死呢!

是。

我说赵甲,杀人时你是怕还是不怕?

刚开始时怕,现在不怕了。

你去天津替袁世凯gān什么啦?

小的去天津替袁大人执了一次凌迟刑。

就是把一个大活人用刀子零碎割不让人家好死?

是。

我跟皇上商量了,要把这凌迟刑废了。不是要变法吗?这就是变法了,皇上啊,我说的对不对哇?

对。 一个郁闷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咱家奓着胆子抬眼一瞥,看到在皇太后左前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他身穿明huáng袍子,胸前绣着一条鳞光闪闪的金龙,头戴一顶高帽,帽子顶上一颗jī蛋大的珠子在闪闪发光。帽子下一张容长大脸,白得像瓷。皇上,天老爷爷,这就是大清朝的皇上啊。咱家当然知道让康有为那些人闹得皇上在太后面前不吃香了,但皇上还是皇上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皇上说:

亲阿爸说得对。

听袁世凯说你也想告老还乡?

太后的话里明显地透出了嘲讽的意思,咱家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连连地磕了几个响头,说:

小的罪该万死。小的是猪狗一样的东西,不该让老佛爷操心。小的不是为了个人。小的认为,刽子手虽然下贱,但刽子手从事的工作不下贱。刽子手代表着国家的尊严。国家纵有千条法规,最后还要靠刽子手落实。小的认为,应该把刽子手列入刑部的编制,让刽子手按月领取份银。小的还希望朝廷能建立刽子手退休制度,让刽子手老有所养,不至于流落街头,小的……小的还希望能建立刽子手世袭制度,让这个古老的行业成为一种光荣……

太后威严地咳嗽了一声。咱家打了一个哆嗦,赶紧地闭住了嘴巴,连连地磕头,嘴里嘟哝着: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他说得倒也在情在理, 太后道, 三行九作,缺一不可。有道是行行出状元,赵甲,我看你就是这行里的状元了。

皇太后封咱家为刽子手行当里的状元,天大的荣耀啊!咱家磕头不止。

赵甲,你为大清朝杀了这么多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有袁世凯李莲英这些人替你说话,本宫就破一次例,赏你个七品顶戴,放你回家养老。 太后将一串檀香木佛珠扔下来,说,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去吧!

咱家只有磕头。

皇上呢? 太后道, 赵甲替咱杀了这么多人,连你那些亲信走狗都砍了,你不该赏点东西给他?

咱家偷眼看到皇上从椅子上慌忙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说:

朕一无所有,拿什么赏他?

我看呐, 太后冷冷地说, 就把你腾出来的这把椅子赏给他吧!



听俺爹爹讲历史,小甲心中很欢喜。爹爹爹爹了不起,见过太后和皇帝。小甲也要当刽子,跟俺爹爹学手艺……

——猫腔《檀香刑·父子对》

夜渐渐深了,小甲坐在暄腾腾的草铺上,背靠着席棚的柱子,眼睛迷离,像只大兔子。灶膛里的火焰映照着他年轻的脸,从他油光闪闪的嘴巴里不时地冒出一句似傻非傻的话,塞进咱家的回忆和叙说里——爹,皇帝的本相是什么?——使咱家的回忆和叙说与眼前的事情建立起一种紧密的联系——爹,太后也有奶子吗?——咱家突然嗅到从香油锅里散发出一股焦煳的气味,不由地大吃一惊,猛然地醒悟:老天爷,油锅不是水锅,水只能把东西煮烂,油却能把东西炸煳!咱家从铺上弹起身子,大喊一声:

儿子,快来!

咱家蹿到了油钢旁,顾不上找钳子,伸手捏着那两根檀木橛子的把柄就提了出来。咱家把它们提到灯笼下,仔细地打量着。它们放着黑幽幽的光,散发着香气。看样子没煳。它们烫手。咱家用白布垫着手,擦擦它们,折折它们,谢天谢地,没煳。煳了的应该是锅里的牛肉。咱家用勺子把那些煳了的牛肉捞出来扔到一边。那个衙役的头儿溜过来,诡秘地问:

老爷子,有事吗?

没事。

没事就好。

老宋,俺爹是七品官呢,俺现在不怕你们了! 儿子插嘴道: 往后你再敢欺负俺,就让你吃枪子儿, 儿子用食指指着宋三的头,说, 叭——把你的脑子就打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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