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紧身吊带背心,外面罩一件半长黑纱,下面是今年最流行的两边开衩短裙,脚尖上是松糕凉鞋,头发呢?chuī起来挂在头顶如僵硬的快餐面,还染有一撮金色的huáng发。这居然是一个胖墩墩的中年妇女的打扮!真是丢来家的人!在大喇叭猛放的流行歌曲声中,小金涂脂抹粉,做出一脸的表情,用一种以为自己很亭亭玉立风情万种的感觉,与那位相貌委琐,瘦得腰都挂不住裤子的律师,亲密地相拥起舞。
并且,小金只和那位律师跳舞。一个老头子过来请她,她还撇嘴!喇叭里放出一首 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 这种抒情曲的时候,小金与律师几乎跳贴面了。他们的眼睛,还碰来碰去,在光线黯淡的地方,向对方放电。他们一定以为,广场这么大,跳舞的人好几百,看上去都是胳膊在扭动,仿佛一窝乱蛆,令人眼花缭乱,一定不会有谁注意到他们的。来双元还为他的老婆辩解,说她晚上出去跳舞只是为了锻炼身体。来双扬才不相信呢!为了身体健康,每天坚持在自己的楼道里爬楼梯就足够了!
来双扬径直走到舞场中间,把她的嫂子小金拽了出来。当来双扬大叫一声: 嫂子! 的时候,律师飞快地钻进人群,不见了。
小金的块头不大,劲头却不小。她用力甩掉了来双扬的手,大声叫喊道: 我又不认得你!你拉我做什么!
小金这一手果然厉害,周围不少的人就围了过来,警惕地打量来双扬。小金长期在这里跳舞,人们是认识她的。而且来双扬还不能指责小金的打扮,也不能戳穿小金跳舞的居心,因为舞场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小金的同类。来双扬一棍子打翻一船的人,在这里肯定是要吃亏的。来双扬见势不妙,机智地转换了话题。
来双扬在吉庆街练就的就是一张巧嘴。
来双扬说: 嫂子,你这是gān什么?我偶尔路过这里,看见了你,想托你给我哥哥和侄儿捎带一点营养费回去,他们手术以后,还是要多补养补养的。我不是看你下岗了,想帮帮你们吗? 周围的人,把来双扬的话一听,顿时对她好感倍增。
小金可不是一个好打发的女人,她说: 说得比唱得好听!钱呢?给我吧。
来双扬没有退路,只好拿出了一张百元的钞票,递给了小金。她想:舍不得孩子套不到láng。
小金拿了钱就要走,来双扬说: 嫂子,这就做得不地道了吧?我还有话要说呢。 小金说: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来双扬对周围的人无奈地笑笑,说: 我嫂子好像吃了炸药呢。
小金迫于众人的压力,将戾气收敛了许多。说: 有什么话,说吧说吧,你这个人,我又不是不知道。汉口吉庆街的,老辣得很。没有事情,是不会来找我的。
来双扬也就变了脸,说: 那好。那你就听着。你是一个当妈的,你儿子动手术割包皮,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是一个做老婆的,你丈夫也动了手术,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本来就是一个工人,却怕吃苦,不肯做工。你下岗之后,我给你介绍了多少工作,你都不肯做。巴不得每天早上一开门,天上就在下钞票。你从前上班,就是在厂里混点。有哪一个工厂,能够不被你这样的人混垮?还有脸骂政府,怪国家,埋怨丈夫。像你这种懒婆娘,不肯劳动,不管儿子不管丈夫不顾家庭,还有什么嘴巴说别人? 小金的嗓子也敞开了。她说: 我家里的事情,要你管什么!不就是你哥哥和侄子在你那儿住了几天吗?你就邀功来了。谢谢你!行了吧?你妈 自己一个孤老,把老子的儿子拉拢过去当自己的儿子,还不肯出一点儿血,天下哪里有这么美的事情! 小金骂来双扬 孤老 ,这一下就把来双扬的恶胆勾引出来了。
来双扬甩出胳膊,手指都指点到小金的鼻子尖了。来双扬说道: 你骂我孤老?你的脑袋是不是有毛病?你张开眼睛看看是你年轻还是我年轻?你崩溃呀!我他妈的又不是没有生过孩子!老子现在要生育,是分分钟的事情,要找男人,也是分分钟的事情。姓金的,我告诉你,话说早了不好,咱们走着瞧,将来谁是孤老,咱们看得见的!什么你的儿子,你管过他吗?那么好的一个孩子,那么爱学习爱读书,你妈的 ,你一打麻将就是整天整夜,那孩子,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给两个钱让孩子自己上街买烧饼,孩子烧饼都舍不得吃,都去买书报了。这么糟蹋孩子,你还有什么资格当妈?这孩子是吃我的奶水长大的,是我一直在关心他爱护他,给他买书买杂志,是我花钱送他去俱乐部打乒乓球。他动了手术,是在我家里休养,我给他熬骨头汤,做肉做鱼给他吃。 生不如养 这句老话你知道吗?我要抢你的儿子?我有钱不知道自己多穿几件好衣裳?我有病啊!是孩子他愿意啊!你让多尔站在我们中间,看他愿意跟谁走!我是心疼这孩子啊!你是在害性命你知道不知道!
来双扬的一番话,倾泻如高山流水,势不可挡。
小金几次试图打断她,结结巴巴着,就是说不出任何有力的语言来。小金恼羞成怒,扑将上来冲撞来双扬,一边叫嚷: 来双扬!你这个婊子养的!看我不把你的嘴撕了!是我惹你了,还是我铲了你们家的祖坟,你凭什么跑到这里来败坏我!
来双扬的个子比小金高多了,又是有备而来的,所以一下子就捉住了小金的双手。
来双扬说: 今天我来,就是要教你学乖一点儿。教你尽到做老婆做母亲的本分,不要无事生非地搀和我们来家的任何事情。我哥哥养活了你,爱护着你,你要知趣,要感恩,不要给他气受,不要在他面前絮絮叨叨,不要怂恿他与我们兄弟姐妹争家产闹矛盾占小便宜。如果你乖,多尔的生活费和教育费,从现在起,我都包了。你他妈的就是打麻将打死,跳舞跳死,懒惰得骨头生蛆,我来双扬再也不gān涉你一个字!假如你臭不懂事,那就怪不得我了!
小金听了来双扬的话,愣了半晌,突然奋力地跳起来,在来双扬脸上抓了一把。
来双扬一躲闪,小金的手抓到她嘴角了,当时就有血花绽开。来双扬眼疾手快,顺势就给了小金一个凶猛的耳光。小金脚跟没有站稳,踉跄了一下,跪倒在来双扬面前。
来双扬抓住小金的头发,说: 今天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最后还有一个小小的警告,你要是再和那个律师眉来眼去,是卸胳膊还是卸腿,随便你挑。你知道我可是吉庆街长大的。
小金扛不住了,一摊烂泥泄在地上,杂乱无章地哭嚷叫骂着。
来双扬一把掀开小金,钻进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与天下的日子一样,吉庆街的日子,总是在一天一天地过去。
早上,太阳出来了,人也出来了,各式各样的,奔各自要去的地方,脸上的表情,都让别人猜不透;huáng昏,太阳沉没在城市的楼群里面,人也是各式各样,又往各处奔去,脸上的表情,除了多出一层灰尘和疲倦,也还是让人猜不透。若是抽象地这么看着芸芸众生,只能觉得日子这种东西,实在是无趣和平庸。
也只有日子是最不讲道理的,你过也得过,你不想过,也得过。人们过着日子,总不免有那么一刻两刻,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口里就苦涩起来,心里就惶然起来,没有没落的。吉庆街的夜晚,便也因此总是断不了客源了。
吉庆街是夜的日子,亮起的是长明灯。没有日出日落,是不醉不罢休的宴席。
人们都来聚会,没有奔离。说说唱唱的,笑笑闹闹的,不是舞台上的演员,是近在眼前的真实的人,一伸手,就摸得着。看似假的,伸手一摸,真的!说是真的,到底也还是演戏,逗你乐乐,挣钱的!挣钱就挣钱,没有谁遮掩,都比着拿出本事来,谁有本事谁就挣钱多,这又是真的!用钱作为标准,原始是原始了一点,却也公平,却也单纯,总比现在拿钱买到假冒伪劣好多了。卖唱的和买唱的都无所谓,都乐意扮演自己的角色,因为但凡动脑筋一想,马上就明白:人人都是在这生活的链条当中,同时卖唱和买唱,只是卖唱和买唱的对象不同而已,老虎怕大象,大象却还怕老鼠呢。表演者与观看者互动起来,都在演戏,也都不在演戏;谁都真实,谁都不真实。别的不用多说,开心是能够开心的。人活着,能够开心就好!什么王侯将相,荣华富贵呢!
来双扬的鸭颈生意,她从来都不是很犯愁的。
她不用动脑筋,仅凭吉庆街的人气;她也知道吉庆街总归是有人来吃饭的,吃饭肯定是要喝酒的,喝酒肯定是要鸭颈的。来双扬非常清楚,对于中国人,大肉大鱼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她的鸭颈,不用犯愁。所以来双扬夜夜坐在吉庆街,目光里的平静是那种满有把握、通晓彼岸的平静,这平静似乎有一点超凡脱俗的意思了。
生活呈现出这样的局面,使来双瑗异常悲愤。
来双瑗的目光是犀利的,是思辨的,是智慧的,可是她就是熬得双眼红红,目光烦躁不堪。通过较长时间的努力,来双瑗积极地曝光了社会热点问题,吉庆街夜市大排档受到广大居民的qiáng烈谴责。吉庆街又遭到了一次取缔。然而,取缔的结果还是与以往一样,吉庆街大排档就像chūn天的树木,冬天睡了一觉,chūn天又生机勃发了,并且树gān还粗大了一轮。这是来双瑗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情!政府大约是要想别的办法了。要不然,事情看起来就很滑稽了,到底是在棒杀还是在chuī捧呢?
来双瑗与姐姐来双扬,又发生了一场龃龉。还是车轱辘话题,扬扬你为什么一定要过这种日夜颠倒的不正常的生活?来双扬便咬牙切齿地低声说: 崩溃!
姐妹俩详细的对话就不用复述了。尽管来双瑗这一次把问题的性质提到了环保和文化的高度,来双扬这个卖鸭颈的女人,三言两语,就把妹妹的话题家常化、庸俗化了。来双扬说: 你在穷诈唬什么呀! 来双扬搬起指头数数这过去的日子,她解决了来家老房子的产权问题;也解决了与卓雄洲的关系问题;还带来金多尔看了著名的生殖系统专家,专家说多尔的包皮切口恢复得很好,不会影响只会增qiáng将来的性功能,来双扬高兴得给多尔找了更高级的乒乓球教练。来双扬搞好了与父亲和后母的关系;jiāo清了来双瑗她们shòu医站半年的管理费;九妹出嫁了;小金也本分了一些;久久似乎也长胖了一点儿,来双扬在逐步地减少他的吸毒量,控制他对戒毒药产生新的依赖;来双扬自己呢,还挤出一点儿钱买了一对耳环,仿铂金的,很便宜,但是绝对以假乱真!
来双瑗做了什么?她全力以赴地做了档节目,以为可以改天换地,结果天地依旧。来双瑗气得两眼望长空,双手拍在桌子上。良久,来双瑗才文不对题地说: 我,要做一个甘于寂寞的人。 来双扬只得摇摇头,随妹妹自己去了。来双扬无法与来双瑗对话。一个人既然甘于寂寞,何必还要宣称呢?宣称本身不就是不甘于寂寞吗?来双瑗还是一个青果子,只有少数白头发的老文人和她自己酸掉大牙地认为她是一个纯美的少女,可是她早就过了少女阶段了。看来以后为来双瑗操心的事情,还真不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