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夜生活的人最恨什么?最恨白天有人敲门。
谁都知道,下午三点钟之前,千万不要去找来双扬。来双扬已经在多种场合公然扬言,说:她迟早都要弄一支手枪的;说:她要把手枪放在枕头底下睡觉;说:如果有人在下午三点钟之前敲响她的房门;说:她就会摸出手枪,毫不犹豫地,朝着敲门声,开枪!
这天下午一点半,来双扬的房门被敲响了。来双扬睡觉轻,门一被敲响,她就无可救药地醒了。来双扬恨得把两眼一翻,紧紧闭上,躺着,坚决不动。第二下的敲门来得很犹豫,这使来双扬更加恼火,不正常的状态容易让人提心吊胆,人一旦提心吊胆,哪里还会有睡意?来双扬伸出胳膊,从chuáng头柜上摸到一只茶杯。
她把茶杯握在手里,对准了自己的房门。
当敲门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来双扬循声投掷出茶杯。茶杯一头撞击在房门上,发出了绝望的破碎声。门外顿时寂静异常。
正当来双扬闭上眼睛准备再次进入睡眠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来金多尔稚嫩的声音。
“大姑。”来金多尔怯怯地叫道,“大姑。”
来双扬说:“是多尔吗?”
来双扬十岁的满脸长癣的侄子在门外说:“是……我们。”
来双扬只好起chuáng。
来双扬扣上睡觉时候松开的rǔ罩,套上一件刚刚能够遮住屁股的男式犜恤,在镜子面前匆忙地涂了两下口红,张开十指,大把梳理了几下头发。
蓬着头发,口红溢出唇线的来双扬,一脸恼怒地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来双扬的门外,是她的哥哥来双元和来双元的儿子来金多尔。父子俩都哭丧着脸,僵硬地叉开两条腿,直直地站立在那里。
一个小时之前,来双元父子在医院拆线出院,他们同时做了包皮环切手术。
小金在得知来双元也趁机割了包皮之后,发誓绝对不伺候他们父子。小金是来双元的老婆,来金多尔的妈妈。本来小金是准备照顾儿子的,可是她没有准备照顾丈夫。来双元事先没有与小金商量,就擅自割了包皮,这种事情小金不答应。不是说小金有多么看重来双元的包皮,而是她没有时间全天候照顾家里的两个男人。
小金白天炒股,晚上跳广场舞,近期还要去湖南长沙听股票专家的讲座,她不可能全天候在医院照顾来双元父子俩。
小金明确告诉来双元,他们父子出院之后,家里肯定是没有人,她要去湖南长沙了。到时候,来双元父子就自己找地方休养吧。
来双元非常了解老婆小金。但凡是狠话,她一定说话算话。来双元在离开医院之前,怀着侥幸心理往自己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果然没有人接听。来双元只好带着儿子,投奔大妹妹来双扬。
来双扬坐在chuáng沿上,两手撑在背后,拖鞋吊在脚尖上,睡眠不足的眼睛猩红地死剜着哥哥来双元。
来双元和儿子来金多尔,面对来双扬,坐一只陈旧的沙发,父子俩撇着四条腿,尽量把裤裆打得开开的。来双元气咻咻地控诉着老婆小金,语句重复,前后混乱,辞不达意,白色的唾沫开始在嘴角堆积。随着来双元嘴唇的不断活动,白色唾沫堆积得越来越多,海làng一样布满了海岸线。
“扬扬,”来双元最后说,“我知道你要做一夜的生意,知道你白天在睡觉,可是多尔怎么办?我只有来找你。”
来双扬终于眨巴了几下眼睛,开口说话了。
“崩溃!只有来找我?请问,我是这家里的爹还是这家里的妈?什么破事都来找我,怎么不想想我受得了受不了?你是来家的头男长子,凡事应该是你挑大梁,怎么连自己的老婆都搞不定?既然老婆都没有搞定,你割那破包皮gān什么?割包皮是为了她好,她不求你,不懂得感恩,你不去割不成?让她糜烂去吧!
你这个人做事真是太离谱了!不仅主动去割,还和多尔同一天割,你这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崩溃吧,我管不了你们!我白天要睡觉,晚上要做生意!“
来双扬是bào风骤雨,不说话则已,一开口就打得别人东倒西歪。来双扬的语气助词是“崩溃”。她一旦使用了“崩溃”,事情就不会简单收场。来双扬之所以这般恼怒,除了她的睡眠被打断之外,更因为她根本就不相信来双元的鬼话。
小金这女人一贯损人利己,来双元也经常与她láng狈为jian。来家父子一块儿割包皮这种事情,一定是他们事先商量好了的。
来双元结巴着解释说:“本,本来,我是没有打算和多尔一起做手术的。”
来双扬说:“废话。这不是已经做了。”来双元继续解释:“因为,因为那天遇上的医生脾气好。现在看病,遇上一个好脾气的耐心细致的医生多不容易。
既然遇上了,我就不想轻易放过机会。我只是问医生说我可以不可以割,医生热情地说,那就做了吧。“
来双扬说:“不做又怎样?危及你的性命了吗?”来双元说:“我还不是为了小金。你知道,她总说我害了她。她的宫颈糜烂了,她对你唠叨过的。”
来双扬说:“那又怎么样?‘jī’们都有糜烂,职业病,难道还能够要求世界上所有的嫖客都事先去割包皮?”
来双元理屈词穷。他低声下气地说:“好吧。事情都这样了,不说了。我错了好不好?让我和多尔在你这里休养两三天,就两三天。”来双扬说:“真是崩溃!我这里就一间半房。我白天要睡觉,晚上要做生意。下午三点以后要做账,盘存,进货,洗衣服,洗澡,化妆。我吃饭都是九妹送一只盒饭上来,盒饭而已。你说得轻巧,就住几天!谁来伺候你?走吧走吧!”
来双元不走,赖着。他发现了妹妹厌恶眼神的所在,便赶紧用舌头打扫唇线一带的白色唾沫。他狠狠看了儿子几眼,示意来金多尔说话。
来金多尔不肯说话,刚刚露出水面的小小喉结艰难地上下运动着,结果话没有说出来,眼泪倒是快要出来了。男孩子显然羞于在人前流泪,他竭力地隐忍着,脸上的癣一个斑块一个斑块地粉红起来。
来双元着急地捅起儿子来了。突然,来金多尔站起身来,冲向房门,小老虎下山一般。
来双扬动若脱兔。在来金多尔冲出房门之前,来双扬拽住了她的侄子。
来金多尔在来双扬手里倔qiáng地扭动挣扎着,眼皮抹下,死活不肯与来双扬的视线接触。姑侄俩闷不吭声地搏斗着,就像一大一小两只动物。慢慢地,情况在转变,来双扬的动作越来越柔韧,来金多尔的动作逐渐失去了力量和协调。一会儿,来双扬将侄子抱进了怀里。
来金多尔的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
来双扬的眼泪也无声地流了下来。
来金多尔不能走。来金多尔是来家的希望之星。来金多尔今年十岁,读小学四年级,成绩在班级里一直名列前茅,打一手漂亮的乒乓球,惟一的爱好就是阅读,只要是文字,抓到手里都要读。他妈去朋友家打一天麻将,带了来金多尔去,来金多尔在别人家里看了一天的书和报纸。大堆的书报是他节省自己的午饭钱买的,因为那家里没有什么书报。大家都说来金多尔这孩子将来一定了不得。小金自己都很奇怪,说恐怕我们家这只破jī窝里要出金凤凰了。
母亲的这一辈子看见字就头晕,做儿子的却做梦都在看书。小金闹不懂儿子的性格随谁,因为来双元也不喜欢看书。
只有来双扬知道来金多尔随谁,来金多尔随她。
来双扬也没有看多少书。一个在吉庆街大排档夜市卖鸭颈的女人,能够看多少书?但是来双扬心里却喜欢书,也知道尊重读书的人。用来双扬的话说,她不是不喜欢读书,是没有福气没有机会没有那个命。
来双扬说来金多尔随她,这话是有来由的。当年来双扬和小金几乎同时有孕,前后几天生产。来双扬的婴儿因为医疗事故夭折了,小金这边婴儿挺好,她却完全没有奶水。来金多尔便被抱过来吃来双扬的奶。这一吃,就吃了三个多月。女人的奶水,不是随便可以给人吃的,她奶了谁谁就是她的亲人了;想不是亲人也不成,母爱随着奶水流进血液里了。来双扬对来金多尔亲,来金多尔对来双扬亲,就跟天生的一样。来双扬没有办法,她知道小金不乐意,她也没有办法。来双扬不能不在心里把来金多尔当做儿子看待。更加上来双扬不能生育了,婚姻也烟消云散了,来双扬怎么能够不把来金多尔当自己的儿子看呢?
别管来金多尔脸上的癣斑,癣斑是暂时的。来金多尔是一个长相英俊的小哥儿,一点儿不像塌鼻子苞谷牙的小金,也不像连自己的唾沫都管不住的来双元。
来金多尔活像他的叔叔来双久,因此眼睛就酷像来双扬了。来家的兄弟姐妹四个,大哥来双元和二妹来双瑗相像,大妹来双扬和小弟来双久相像。久久是来家最漂亮的人物,脸庞那个周正,体态那个风流,眼睛那个妩媚,简直没有挑剔的。谁都叫他久久,谁都不忍心叫他的全名,因为只有久久叫得出亲昵、爱慕与私心来,久久是爱称。来双扬用自己的血汗钱,盘下一爿店铺,叫做“久久”酒店,送给没有正经职业的久久,让他做老板。可是久久到底还是吸上毒品了。久久进戒毒所三次了。久久的复吸率百分之百。漂亮人物容易自恋,容易孤僻,容易太在乎自己,久久就是这样的一种漂亮人物。久久现在骨瘦如柴,意志消沉,没有固定的女朋友了。指望久久正常地结婚生子,大概只是来双扬的痴心妄想了。现在大家都只能生育一个孩子,来家便只有来金多尔这棵独苗苗了!
用汉口吉庆街的话来说,来金多尔是来双扬的心肝宝贝坨坨糖。任何时候,来双扬都会把来金多尔放在第一位。因此,在父子俩都割了包皮的关键时刻,来双元就把儿子推到第一线了。来金多尔其实已经懂事了。一个小时之前,在医院,来金多尔就与他爸别扭着,他不愿意三点钟之前来敲大姑的门。
来金多尔明白来双扬有多么宠爱他,他不想滥用她的宠爱。来金多尔是被父亲qiáng迫的,他的小眼睛里,早就委屈着一大泡泪水了。
爱这个东西,真是令女人智昏,正如权力令男人智昏一样。来双扬在瞬间完全变了一个人,一下子是个毫无原则毫无脾气的慈母了。来双扬抚摸着来金多尔的头发,不知不觉使用了乞求的语气,她说:
“多尔,大姑不是冲你的。你知道大姑永远都不会冲你的。大姑就怕你不来呢。”
来金多尔说:“大姑,我会来的。我会三点钟以后来。”
来双扬说:“好孩子!”
来双扬带来金多尔洗脸去了。她会替来金多尔张罗好一切的。她会让他舒舒服服地躺下,递给他一本新买的书。
事情进行到这里,来双元吁出了一口长气。他调整了一下身体,换了一个比较轻松的姿态,点燃了一支香烟,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里面有足球!足球最能缓解割过包皮的难受劲儿,足球也最能够让时间快速地过去。足球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