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越来越幽默_莫言【完结】(8)
摩托很快出了城,道路的质量下降,但表弟好像要向他们炫耀车技似的,一点也不减车速,于是摩托车就成了一匹发疯的马驹。他的身体在车斗里不由自主地上窜下跳,尾骨被赚得针扎般疼痛。
摩托拐上了人工湖边的水泥路,不得不减缓了速度,因为这条路上有许多凹下去的窟窿和凸起的瘤子。表弟大幅度地扭动着车把,也难以免除摩托的颠簸,有一次差了点就要翻个三轮朝天,把发动机都憋死了。表弟大声骂着:
他娘的,腐败路,刚修了不到一年,就成了这操行!
他和徒弟下了车,跟在后边,帮表弟推着摩托绕来拐去地缓慢前行。到了墓地边缘,他们不得不把车停了下来。四周黑暗如漆,车前的大灯she出的光柱照亮了墓地和树林。表弟冷冷地问:
在哪里?
他想回答,但舌头僵直,发出的是一串呜噜。徒弟抬起手往墓地里指了指,说:
在那里。
通往墓地的小路在车灯照耀下清晰可见,但三轮摩托显然是开不进去。表弟熄了摩托的火,从背包里摸出一只装三节二号电池的手电筒,揿亮,照着林间的灰白小路,厌烦地说:
走吧,前边带路!
他踊跃地走到前面,下意识里想讨好表弟。他听到徒弟在身后说:
表弟这车
怎么啦?怕人偷走? 表弟冷笑着说, 这么冷的天,只有傻X才出来!
表弟的手电光芒忽而she向林梢,忽而she向坟墓,弄得他脚步踉跄,犹如一匹眼色不济的老马。小路在坟墓间绕来绕去,路上厚厚的枯叶在他们脚下嚓嚓作响。东北风已经停息,空气肃杀,墓地里宁静异常,他们脚踩落叶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心里发毛。有几点冰凉的东西落在了他的脸上,像雨点又不像雨点。他看到,手电筒的光柱里,有一些银白的颗粒轻飘飘地落下来。他有些兴奋地说:
下雪啦!
表弟不满地纠正了他:
不是雪,是冰雹!
徒弟说:
表弟,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表弟轻蔑地哼了一声,道:
你们认为警察都是些傻瓜?
徒弟笑着说:
怎么敢?警察里也许有傻瓜,但表弟您决不是傻瓜,我听姑妈说过,您五岁时就能认识二百多个字呢!
表弟的手电筒照到了高高的白杨树梢,惊动了巢里的乌鸦,它们认外地大叫着,有两匹乌鸦从巢里飞出来,在手电筒的光柱里扑楞着翅膀,一匹撞在了树gān上,一匹钻进了旁边的喜鹊窝里,在那里引发了一场混战。表弟收回电光,低声嘟哝着:
给你们这些鸟货一梭子!
他们来到了车壳小屋前,在电光的笼罩下,小屋像一个沉睡的巨shòu。被惊动了的乌鸦和喜鹊各归其巢,林间恢复了宁静。冰雹越来越密集,暗夜里一片窸窣之声,仿佛有无数的chūn蚕在啃吃桑叶。表弟用手电照住了小屋,问:
在这里边?
他感到徒弟在黑暗中看着自己,便慌忙回答:
是这里边
真他娘的会找地方!
表弟攥着手电筒走到门前,轻轻地踢了一脚,铁门竟然应声而开。电光she进了小屋,他的眼睛跟着电光移动着,就像清点财物一样,他看到了平放在地上的那块chuáng板、chuáng板上的草席、席上那卷粗糙的手纸、 墙 角上那张瘸一条腿的木桌、木桌上的两瓶啤酒和三瓶汽水、啤酒和汽水瓶子上的灰尘、紧靠着啤酒瓶子的两根躺着的红蜡烛和半根立着的红蜡烛、桌面上的肮脏蜡油、木桌下边那个用来盛小便的红色塑料桶、 墙 上不知是谁用粉笔画上的yín秽图画。光柱在那夸张的图画上停了一会,然后又在室内扫了一遍。表弟转过身,用手电照着他的脸,恼怒地问:
丁师傅,你什么意思啊?!
电光刺得他的眼睛睁不开,他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结结巴巴地辩白着:
我没说谎,对天发誓我没有说谎
表弟yīn阳怪气地说:
有遛骡子的有相马的,没想到还有遛警察的!
表弟举着手电,大踏步地往回走了。徒弟不满地说:
师傅,您又幽了一默!
他将身体往徒弟身边靠了靠,压低了嗓门说:
小胡,我明白了,那是两个鬼魂
说完了这话,他感到脊背发冷,头皮发紧,心里却感到轻松无比。徒弟更加不满地说:
师傅,您越来越幽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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