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_莫言【完结】(70)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我自认为祖母的故事比覃哈特博士的童话要高明得多,这也是“外国月亮没有中国月亮圆”的一条证据。

其实,现代生活中的狗和猫看不出有什么仇。你捉你的耗子我看我的门,又无共同的异性要争夺,互不gān涉,无利害冲突,能有什么仇?只有当它们一同劈柴为同一主人效劳时才可能有酿成大仇的机会。但“劈柴”毕竟是久远的往事了。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狗和猫也早就无宿怨了吧?猫之媚主不消说了,从“劈柴”时代就如是,可是狗的子孙们,也从被打杀的老祖宗那里吸取了教训,固然不能像猫一样跳到主人肩膀上为主人抓痒,但在主人面前摇着尾巴替主人舔去靴子上的灰尘,其媚不逊于猫。

偶尔还有猫狗死斗的情形,但这并不是狗猫之间自发的战斗,而是人的挑唆。

我家那只猫生第二窝猫的时候,已是初夏,家家户户都赊了毛茸茸的小jī雏。放在院子里,唧唧地叫着,跑着,确实有几分可爱的样子。我家自然也赊了jī雏。

我经常发现猫蹲在黑暗的角落里,目光炯炯地窥测着jī雏,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祖母,祖母对猫说:“杂种,你要是敢动它们,我就扎烂你的嘴!”

猫咪呜着,好像懂了祖母的意思。

几天之后,邻居一个孙姓的老太太,我要呼之为“姑奶奶”的,拄着拐棍,骂上门来了,自然是骂猫,说有一只小jī被我家那只该千刀万剐的瘟猫给吃了。

祖母与这孙姑奶奶不是太睦,跟着骂了几句猫。孙姑奶奶还不完,叨叨着,意思好像是要从我家这群jī雏中捉走一只权充赔偿。祖母说:“姑奶奶,畜生的事,人能管着吗?要是我的孙子吃了你的小jī,我这群小jī里就任你挑走一只,这还不完,我还要拔掉他的牙!”祖母对着我挥了挥手。

孙老姑奶奶还在絮叨,意思是非要祖母赔偿她一只小jī不可的。

祖母那群屁股上染上鲜红颜色的金huáng色小jī雏在院子里欢快地奔跑着。

猫卧在门旁一个蒲盘上,团着身体睡觉。

“反正是你家的猫吃了我的jī……”孙老姑奶奶说。

有些愠色上了祖母的脸。她把小jī唤到眼前,捉起一只,攥着,走到猫旁,蹲下,拍了猫一掌,问:“猫,你吃小jī吗?”猫睁开眼看着祖母。祖母把小jī放到猫嘴边,猫闭上眼睛,把嘴扎到肚皮下,又呼呼地睡起来。小jī雏在猫的背上蹒跚着。

祖母冷笑一声,说:“姑奶奶,看到了吧?这只猫怎么会吃你的小jī?你的小jī兴许是被老耗子拖去,被huáng鼠láng叼走,被野猁子吃掉啦!”

孙姑奶奶说:“你家的猫当然不吃你的jī,再说它吃了我的jī,已经饱了。”

祖母说:“‘抓贼拿赃,捉jian拿双’,你说我家猫吃了你的小jī,有什么证据?”

孙姑奶奶说:“我亲眼看见!”

祖母说:“我亲眼看见你吃了我家一条牛!”

孙姑奶奶气翻了白眼,捣着小脚,原地转了两圈,嘴里骂着猫,歪歪扭扭地走啦。

祖母抄起扫地笤帚,扑了猫一下子,说:“你要再出去闯祸,我就打杀你。”

几天之后,又有一个人提着一只鲜血淋淋的小jī雏骂上门来了。猫正蹲在门边,舔着胡子上的血。

祖母无法,只好捉了一只小jī雏,换了那只死jī雏。

祖母抄起棍子打猫,猫纵身上了梨树。

后来又接二连三地有人骂上门来,我们本是积善之家,竟因一只猫担了恶名,并不仅仅赔偿人家几只jī罢了。我家的猫恶名满村,骂猫时,总是把我父亲的名字作为定语:××××家的猫……

祖母惶惶起来,先是以涂满辣椒的小死jī喂猫,想借此戒掉它的恶习——祖母是用给小孩子断奶的方式——rǔ头上涂满辣椒,孩子受辣,便不想吃奶——来为猫戒食jī癖的,但毫无效果,想那涂满辣椒的jī不是成了一道大饭馆里才肯做的名菜“辣子jī”了吗?人尚求食不得,拿来戒猫“食jī癖”,无疑是火上浇油啦c

再以后,凡有人找上门,祖母便说:“这原本不是俺家的猫,它赖着不走。现在俺更不管了,谁有本事谁就打死它。”再要祖母把自己的jī雏赠给人家是万万不能啦。

这只猫作恶多端,但无人敢打杀它,是有原因的。乡村中有一种动物崇拜,如狐狸、huáng鼠láng、刺猬,都被乡民敬做神明,除了极个别的只管当世不管来世的醉鬼闲汉,敢打杀这些动物食肉卖皮,正经人谁也不敢动它们的毛梢。猫比huáng鼠láng之类少鬼气而多仙风,痛打可以,要打杀一匹猫,需要非凡的勇气。这里本来还蕴藏着起码十个故事,但为了怕读者厌烦,就简言一个Ⅱ巴。

也是祖母对我说过的:从前,一个女人在案板上切肉,家养的猫伸爪偷肉,女人一刀劈去,斩断了一只猫前腿,那只猫蔫了些日子就死了。女人斩断猫腿时,正怀着孕,后来她生出一子,缺了一只胳膊,此子虽缺一臂,但极善爬树,极善捕鼠。此子乃那猫转胎而生。

这故事也不太恐怖,那缺臂的男孩也可爱,也有大用处,在这鼠害泛滥的年代,他不愁没饭碗,多半还要发大财。关于念咒语,拘出全村的老鼠到村前跳河自杀的故事,是祖母紧接着“猫转胎”的故事讲的,因与猫少牵连,只好不写了。

但我家的猫实属罪大恶极,村人皆日该杀,可谁也不肯充当杀手,聪明者便想出高招:让狗来咬杀它。

事情发生在一个炎热的中午,柳树上的蝉发了疯一样叫着,一群人远远地围着一条健壮的大狗和我家的猫,看它们斗法。他们如何把我家的猫骗出来,又如何煽动起狗对猫的战斗热情,我一概不知道。

大狗的主人是个比我大三或二岁的男孩,rǔ名“大响”,据说他出生时驻军火pào营在河北边打靶,pào声终日不断,为他取名“大响”是为了纪念那个响pào的日子。

围观的不仅仅是孩子,还有青年、中年和老年,他们看到狗和猫对峙着,兴奋得直喘粗气。

那条狗叫“花”,大响连声说着:“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

狗颈毛直竖,龇着一口雪白的牙,绕着猫转圈,似乎有些胆怯。猫随狗转,猫眼始终对着狗眼,也是耸着颈毛,呜呜地叫着,像发怒又像恐惧。狗和猫转着磨。

众人也叫着:“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

狗仗人势,一低头,就扑了上去,猫凄厉地叫一声,令人周身起粟。地上一团黑影子晃动看。

狗不知何故退下来,猫身上流着血,瞅着空,蹿出圈外。

人声如làng,催着狗追猫。我忽然可怜起猫来了,毕竟它在我家住了好几年了。

猫腿已瘸,跑得不快,看看就要被狗赶上时,它一侧身,钻进了一个麦秸垛上的小孩子藏猫猫时掏出的dòngxué里。dòngxué不大,猫在里边蹲着,人在外面看得很清楚。

狗bī住dòng口,人围在狗后,狗叫,人嚷,十分热闹。

狗占了一些小便宜、翘起尾巴,气焰十分高昂,在人的唆使下,它一次次往dòngxué里突袭着。狗每突袭一次,猫就发出一阵惨叫。

狗又退下来,耷拉着舌头,哈达哈达喘着粗气,狗脸上沾满猫毛。

“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人们吼着。

狗闭住嘴——这是狗进攻前的习惯动作——正要突袭,就见那dòngxué中的猫眼里she出翠绿的火花,刺人眼痛,she到麦草上似乎窸窣有声,与此同时,猫发出令人小便失禁的疹人叫声,狗和人都惊呆了。正呆着昵,就见那猫宛若一道黑色闪电从dòngxué里she出来,she到狗头上,看不清楚猫在狗头上施什么武艺,只能看到狗全身乱晃,只能听到狗转着节子的尖声嗥叫。

大响挥动木棍乱打着,也看不清是打在了狗身上还是打到了猫身上。

猫从狗头上跳起来,眼里又放着绿光,比正午的阳光还qiáng烈,它叫着,对着人扑上来。人群两开,闪出一条大道,猫就跑走了。

惊魂甫定的人们看那狗。这条英雄好汉已经狗脸破裂,耳朵上鼻子上流着血,一只黑白分明的狗眼已被猫爪抠出,挂在狗脸上,悠悠dàngdàng的,像一个什么“象征”之类的玩意儿。

狗在地上晃晃dàngdàng地转着圈,看热闹的人都不著一言,挂着满脸冷汗,悄悄地走散。只余下大响抱着狗哭。活该!这就叫做:炒熟huáng豆大家吃,炸破铁锅自倒霉!

猫获大捷之后,在家休养生息,我因钦佩它的勇敢,背着祖母偷喂了它不少饭食。那时,三只小猫都长得有二十公分长了(不含尾巴),生动活泼可爱无比,它们跟我嬉戏着,老猫也不反对。

几天之后,猫养好了伤,能上街散步了,又有猫食jī的案子报到我家来了。祖母把猫装进一条麻袋里,死死地捆扎住了麻袋口,然后,由二哥背到街上,扔到一辆去潍坊的拖拉机后斗里。祖母对拖拉机手说了半天好话,央求人家第一不要厌烦猫叫把它中途扔下;第二到了潍坊后要把麻袋左转三圈右抡三圈,把猫抡得头晕了再放它出袋,免得它记住方向跑回来;第三就是希望千万把麻袋给捎回来。祖母再三qiáng调麻袋是借人家的,我知道这麻袋是我们自家的。

猫被扔进拖拉机后斗里,拖拉机后斗颠颠簸簸,把猫给拖到潍坊去了。

这下子好了。

村里的jī雏们太平了。

潍坊的jī雏该倒血霉啦。

潍坊离我们村子有多远?

三百零二十里。

失去母亲的四只小猫彻夜呜叫,激起我的彻夜凄凉。天亮后,祖母连连叹息,说:“可怜可怜真可怜,人猫是一理,这四个孤苦伶仃的小东西。”

祖母腾出一个筐子,絮上一些细草,做成了一个猫窝。又吩咐我从厢房里把四只小猫抱到家里来。

梅雨时节到了,半月雨水淋漓,连绵不断。我无法出家门,百无聊赖,便逗着四只小猫玩,便用土豆糊糊喂它们。老猫已被送走半月多,那条麻袋,拖拉机手也给捎了回来。拖拉机手姓邱,四十多岁,是个“右派”,人忠实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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