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_莫言【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我从路边拔了一把野草,编成一个草圈戴在头上。我看到杜大爷的秃头上汪着一层汗水,便把头上的草圈摘下来扔给他。杜大爷接了草圈戴在头上,说:“你这孩子,越来越懂事,年轻人,就应该这样。”杜大爷一句好话说得我心里暖洋洋的。我说:“大爷,您活像个老八路!”杜大爷叹息道:“人哪,可惜没有前后眼,要有前后眼,说什么我也要去当八路。”我问:“您为什么不去当八路呢?”他说:“说句不中听的话,那时候,谁也看不出八路能成气候。八路穿得不好,吃得也不好,武器更不好,就那么几条破大枪,枪栓都锈了,子弹也少,每人只有两粒火,打仗全靠手榴弹,手榴弹也是土造的,十颗里铁定有五颗是臭的。国军可就不一样了,一色的绿哗叽军装,美式汤姆枪,红头绿屁股子弹开着打,那枪,打到连发上,哇哇地叱脆生生地,听着都养耳朵。手榴弹一色是小甜瓜形状,花瓣的,炸起来惊天动地,还有那些十轮大卡车才能拖动的榴弹大pào,一pào能打出五十里,落地就炸成一个湾,湾里的水瓦蓝,一眼望不到底。爷们儿,那时候不比现在,现在都打破头地抢着当兵,那时谁也不愿当兵。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嘛。就是当兵,爷们儿,我也不去当八路,要当我也去当国军了。当国军神气,国军吃得好,穿得好,还能关到银两。八路,不是正头香主,爷们儿,说起来好像在撒谎,一直到了1947年咱们这块地方还不知道八路的头是谁,后来才听说八路的头是朱毛,后来又说朱毛是两个人,还是两口子,朱是男的,毛是女的。但那时谁都知道蒋介石,蒋委员长……”

我说:“那你说说国军为什么被八路打败了?”

杜大爷说:“依我看,八路的人能吃苦,国军的人不能吃苦。八路的人没有架子,大官小官都没架子,国军的人架子大,国军的大官架子倒不大,小官反倒架子大,官越小架子越大。俺家东厢房里住过国军一个少尉,连洗脚水都要勤务兵给端到炕前,但八路的团长还给俺家扫过院子。还有,八路的人不跟女人粘糊,我看他们不是不想,是不敢;国军的人就不一样了,见了漂亮娘们儿,当官的带头上。就这几条,国军非败不可。”

我说:“你既然看出国军必败,为什么还不去当八路?”

“那会儿谁能看出来?那会儿我要看出来肯定当了八路。”他说:“我要是当了八路,熬到现在,最次不济也是公社书记,吃香的,喝辣的,屁股下坐着冒烟的。不过也很可能早就给pào子打死了。人的命,天注定,这辈子该吃哪碗饭,老天爷早就给我安排好了,胡思乱想是没有用处的。人不能跟天对抗,我是很知足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

我们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胡扯着,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往前挪动。我们说累了,就沉默。在沉默中我们昏昏欲睡。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幅很有情调的画面:一轮艳阳当头照,沙石路在阳光下变成了金huáng色,一个头戴草圈、斜背书包的老头子,迎着阳光眯着一大一小两只眼,肩膀上背着牛缰绳,神着黑色的脖子,一步一探头地往前走着,像我后来看到过的在江上拉纤的船夫。在他的身后,是被缰绳拉得仰起来的牛脸。牛脸上有泪水还有苍蝇。再往后是弓起来的牛背,夹起的牛尾。牛蛋皮太难看,就不要画了。重点应该画画我。我很丑,我很丑却缺乏自知之明,喜欢扮鬼脸,做怪相,连我的姐姐都曾经质问我的母亲:娘,你说他怎么这样丑?简直是气死画匠,难描难画。母亲对姐姐的质问当然不高兴。母亲说狗养的狗亲,猫养的猫亲,你们不亲他,所以就觉得他丑。当然母亲生了气时也骂我丑。我趴到井台边上看自己的模样,确实有些问题。譬如说我嘴里生着一颗虎牙,姐姐说我锯齿獠牙。我一怒之下,找了一把铁挫,硬是一点点地将那颗牙挫平了。挫牙时整个牙chuáng都是酸的,好像连脑子都给震dàng了,但是为了美,我把那样长的一颗虎牙给挫平了。我把这事说给村里人听时,他们都不相信,以为我又在胡说。我留着那种头顶只有一撮毛的娃娃头,脸上是一片片铜钱大的白癣,那时候男孩子脸上爱长这种白癣,据说用酸杏擦能擦好,我们就去偷酸杏来探,也没见谁擦好过。我斜背着一个蓝布包袱,穿一条大裤头子,脚上拖拉着一双大鞋,手里摇着一柄破芭蕉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牛的蛋皮。我们都不好看,人不是好人,牛也不是好牛。但我们很有特色。如果愿意,其实还可以画画路两边的树。路两边的树多半是杨树,杨树里夹杂着一些槐树。杨树上生了那种名叫“吊死鬼”的虫,它们扯着一根游丝在风里dàng来dàng去。路两边的麦子正在开花,似乎有那么点甜甜的香气。这幅图画固然很好,但我的肉体却很痛苦。我头痛,眼前有点发黑,口里是又gān又苦,脚也很痛。但我的这点痛苦跟牛比起来肯定是不值一提。牛受的罪比天还高,比地还厚。它的头不痛是不可能的。我们多少还睡了一点觉,可它却一点觉都不能睡。现在我想起来,其实不让间过的牛趴下是没有道理的。即使是一条没闯过蛋子的牛,让它四天四夜捞不到趴下,也是一桩酷刑,何况它身受酷刑,大量失血后,又伤口发炎。它的腿已经肿了,它血管于里的血也坏了,它那个像水罐一样的蛋皮里肯定积了一包脓血。与牛相比,我受的这点小罪的确是轻如鸿毛了。杜大爷难道就好受了吗?他也不好受。他是68岁的人了,那时候68岁的人就是高龄了,也就是说,杜大爷的大部分身体已经被huáng土埋起来了。他嘴里的牙几乎全掉光了,只剩下两个特大的门牙,这两个长门牙给他的脸上增添了一些青chūn气象,因为这两个门牙使他像一匹野兔,野兔无论多么老,总是活泼好动的,一活泼好动,就显得年轻。接下来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在路上捡到了一把刀子。

那是一把三角形、带长柄的刀子。因为我曾经在生产队的苗圃里gān过活,所以我一眼便看出那是一把嫁接果树使用的刀子。这种刀子很锋利,跟老董同志使用的阉牛刀在外形上有些相似之处。我捡起这把刀子后,就忘了头痛和脚痛,鬼使神差般地就想把双脊那肿胀的蛋皮给豁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里边全是脓血。我听到双脊也在哀求我:兄弟,好兄弟,给我个痛快吧!我知道这事不能让杜大爷知道,让他知道了我的计划肯定不能实现。借着一个小上坡,我捏紧刀子,心不软,手不颤,瞄了个准,一闭眼,对着那东西,狠命地一戳。我抽刀子的动作很快,但还是溅了一手。

杜大爷惊喜无比,说:“罗汉,你他妈的真是个天才!你这一刀,牛轻松了,我也轻松了。你要早来这么一刀,双脊没准早就好了,根本不用到公社去……太好了……太好了……我见了老董同志一定让他把你留下当学徒,我的眼光是没有错的,我看准了的人没有错的……”

杜大爷折了一根树枝,转到牛后,将树枝戳到牛的蛋皮里搅着。牛似乎很痛苦,想抬起后腿蹬人。但它仅有蹬人的意念,没有蹬人的力气了。它的后腿抬了抬就放下了。它只能用浑身的哆嗦表示它的痛苦。杜大爷真诚地说:“牛啊牛,你忍着点吧,这是为了你好……”蛋囊里的脏物哗哗地往外流,先是白的、huáng的,最后流出了红的。杜大爷扔掉树枝,说:“好了,这一下保证好了!”

我们拉着它继续赶路。它走得果然快了一些。杜大爷从槐树上扯下了一根树枝,树枝上带着一些嫩叶,递到它的嘴边,它竟然用嘴唇触了触,有点想吃的意思。尽管它没吃,但还是让我们感到很兴奋。杜大爷说:“好了,认草就好了,到了公社,打上一针,不出三天,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牛了。”

太阳发红时,我们已经望到了公社大院里那棵高大的白杨树。我兴奋地说:“快了,快要到了。”

杜大爷说:“望山跑死马,望树跑死牛,起码还有五里路。不过,这比我原来想的快多了,该说什么说什么,多亏了你小子那一刀,不过,如果没有我那一根树枝也不行。”

我们越往前走,太阳越发红。路边那个棉花加工厂里的工人已经下班,一对对的青年男女穿着色彩鲜明的衣服在路上散步。他们身上散发着好闻极了的肥皂气味。那些漂亮女人身上,除了肥皂气味之外,还有一些甜丝丝香喷喷的气味。

杜大爷对着我眨眨眼,低声说:“罗汉,闻到大闺女味了没有?”

我说:“闻到了。”

他说:“年轻人,好好闯吧,将来弄这样一个娘们儿做老婆。”

我说:“我这辈子不要老婆。”

杜大爷说:“你这是叫花子咬牙发穷恨!不要老婆?除非把你阉了!”

我们正议论着,一对男女在路边停下来。那个一脸粉刺、头发卷曲的男青年问:“老头,你们这是gān啥去?”

杜大爷说:“到shòu医站去。”

男青年问:“这牛怎么啦?”

杜大爷说:“割了蛋子了。”

男青年说:“割蛋子,为什么要割它的蛋子?”

杜大爷说:“它想好事。”

男青年问:“想好事?想啥好事?”

杜大爷说:“你想啥好事它就想啥好事!”

男青年急了,说:“老头,你怎么把我比成牛呢?”

杜大爷说:“为什么不能把你比成牛?天地生万物,人畜是一理嘛!”

女青年红着脸说:“毛,快走吧!”

女青年细眉单眼,头很大,脸也很大,脸很白,牙也很白。我不由自主地想看她。男青年跑到牛后,弯着腰,看双脊那个地方。

“我的天,”男青年一惊一咋地说,“你们真够残忍的,小郭小郭你看看他们有多么残忍!”

男青年招呼那女青年。女青年恼怒地一甩辫子,往前走了。男青年急忙去追女青年。我的脖子跟着女青年转过去。我看到男青年将一只胳膊搭在女青年肩上,奇怪的是女青年竟然让他把胳膊搭在肩上。

杜大爷说:“转回头吧,看也是白看。”

我回过头,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杜大爷说:“刚才还说这辈子不要老婆呢,见了大闺女眼睛像钩子似的!”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1/14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