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可笑,豆芽菜毕竟还是豆芽菜,对于快乐、自由和友谊的向往与追求,血液一般时刻流动在她的血管里,外在因素也许可以暂时冷却它,但是不能够持久地凝固它。某一天的夜晚,旷野深处的吉他刚刚拨响,马想福的狗便发出了警觉的低狺,豆芽菜凝神一看,是小瓦来了!
小瓦首先开口说话:“下雪了。”
我看看天空,这才发现是真的下雪了。小瓦主动找到我,首先开口与我说话,我的心就软了。我想起了小瓦可怜的妹妹,那个笑眯眯的女孩子,什么事情能够使她忍心抛弃自己的生命呢?难道她真的就这么消失了吗?我难过得胸口发堵,我qiáng忍着哽噎,低声咕噜说:“是下雪了。”
小瓦把他的军大衣披在我身上,说:“穿上吧,特意给你送来的。我发现下雪了,心想豆芽菜再凶恶,也不能让她冻成冰棍啊。”
我忍不住笑起来,眼泪却夺眶而出,我说:“讨厌。”
小瓦说:“好吧我讨厌。”
我说:“我说自己讨厌啊!小瓦,我难过死了。”
小瓦说:“我知道。豆豆心里的事情我都知道。”
小瓦替我穿大衣,我还以为我只是在穿大衣,却不料自己已经偎进了小瓦的怀抱,小瓦用他的双臂轻轻地环绕着我。
小瓦说:“豆豆,我来晚了,对不起啊!”
豆芽菜哪里经受得起小瓦的道歉呢,哇地一声就哭开了。豆芽菜这个野丫头,人家道高一尺,她就要魔高一丈,人家若敬她三分,她就要还人一尺。她哕哕嗦嗦地说起话来,她说:小瓦是我对不起你!小瓦我太不是人了!小瓦你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还责怪你,你狠狠揍我一顿吧!小瓦你给我看看你的手,会不会留下终生的疤痕?要不你也划我一刀吧。小瓦啊小瓦,其实我不会杀你的!我是吓唬他们的,他们太欺负人了!小瓦我要冲红糖水给你喝,给你补补血!小瓦你不要不理我,现在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了!
豆芽菜这一顿好哭,果然是如泣如诉,感天动地。小瓦将豆芽菜搂在怀里,不住地安慰她,一把一把地替她擦鼻涕和眼泪。雪越下越大了,风也越刮越紧了,小瓦说豆豆啊,咱们也别太高尚了,这么冷的天气,还在野地里使劲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咱们怎么变得有一点像冬瓜他们了呀。
小瓦又把豆芽菜逗笑了。于是,他们带着马想福的狗,来到了小瓦的豆腐房。豆腐房里大锅、大灶、大水缸、大木桶,热气腾腾,豆香扑鼻。火在灶膛里盖着,拨开面上一层灰,加一只稻草把子,火苗忽地就蹿起来了。豆腐房在农村是很富裕的地方,有着成垛的劈柴。小瓦往灶膛里架了几根粗大的劈柴,锅里的豆浆立刻就沸腾了。原来小瓦早就为豆芽菜准备好了一切:豆腐房多了一只靠背椅子,椅子旁边支了一张简易的小木桌,
小木桌上反扣着一只搪瓷茶缸,茶缸上点亮了一支蜡烛,这是知青们创造并盛行的蜡烛烛台,小木桌上还有一只半导体收音机,锅里是热豆浆,gān净瓷碗里面已经放好了白砂糖。豆芽菜坐在椅子里,接过小瓦替她舀的一碗热豆浆,喝了一口,不禁想起了关山贪婪地喝jī蛋汤的样子,忽然又是泪眼婆娑了。
小瓦又逗豆芽菜,说:“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铁姑娘以及母夜叉豆豆同志,怎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起来了?”
这一次我笑不出来了。小瓦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为什么笑不出来。我是不会告诉小瓦原因的,因为我不是为了jī蛋汤。豆芽菜会计较jī蛋汤,笑话!
在小瓦的豆腐房,我呆到了深夜。小瓦打豆腐,我帮忙。我们前嫌尽释,但是并不深谈。他妹妹自杀的话题,我与关山是否上chuáng的话题,我们都是浅谈辄止,生怕触痛对方。小瓦不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就听收音机。收音机不好听的时候,我就翻翻小瓦的书。小瓦有好几本鲁迅的书,还有在城市里被禁止和烧毁的《封神榜》之类的小说,还有不少被撕掉了封皮的杂志。这是一个奇怪的夜晚。奇怪的是,我是那么随意地翻开鲁迅的散文的,随意得与以前的翻阅没有什么两样,可是,翻着翻着,怎么就觉得有味道起来,不知不觉地,也就翻得很投入很细致了。待我发现小瓦吃惊地看着我,我的脸都红了,我觉得自己有一点猴子戴帽假充人的嫌疑。因为我以前一直都不好好看书的,除了情节特别好看的小说之外,一般的书总是勾不起我的兴趣。
我红着脸解释说:“我真的发现我喜欢书中的某些句子,因为我觉得它们非常能够表达我的感情。”
小瓦说:“我相信你是真的。我一看就知道你是真的。可是你突然喜欢的是鲁迅的杂文啊,我不理解的是,豆豆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深刻了呢?”
我打了小瓦一巴掌,说:“少嘲笑我好不好?鲁迅深刻并不等于喜欢读他的文章的人也深刻。”
小瓦鼓掌道:“哎呀说得太好了!豆豆,你真的令我刮目相看啊。你说的话简直就是至理名言啊!从哪里学来的?”
豆芽菜敏感地以为小瓦暗指她是跟着关山学来的。豆芽菜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豆芽菜跟着关山什么也没有学到!豆芽菜严肃地对小瓦说:“请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个稀里糊涂的人!还请你不要以为什么人都有学问!光是从这一年多的知青生活当中,傻豆豆就学到了很多真理。”
小瓦说:“豆豆真是亚克西!”
小瓦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胸前还挂着豆腐师傅那种厚帆布的长围裙,坐到了豆芽菜身边,刮目相看地与豆芽菜说话。豆芽菜捧着书,忍不住给小瓦朗诵起来:“当我沉默的时候,我感到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小瓦说:“好!”
豆芽菜继续朗诵道:“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shòu,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小瓦说:“豆豆真是豆豆,胆大包天,竟敢擅自把文章中间的句子换到最后。”
是的,我是胆大包天,我喜欢小瓦和他的豆腐房就是因为我在这里可以胆大包天。这里没有告密者,没有文化大革命,我不会因为擅自串连了鲁迅的文章而受到严厉批判和处罚。我就是喜欢最后这一句,我最懂得这一句,我就是要用它结尾,我认为结尾是一个高cháo。我实在喜欢阅读这种句子时候获得的某种感觉,某种很知心很解气的感觉。
小瓦脱口而出地赞赏道:“好!说得好!”
小瓦再次拥抱了我,而我,则羞愧地拥抱了他。在这一刻,豆芽菜懂得了为自己以前的许多行为感到羞愧。也就是在这一刻,豆芽菜像拔节的麦子一样听见了自己成长的声音,吱吱吱的,这隐秘的声音来自于她的脑袋、心灵、指尖和rǔ房,这些部位清晰地明显地急促地充盈着,豆芽菜简直傻呆了,她被一种神奇的力量qiáng烈地震慑了,她看见了自己的luǒ体,所有的曲线都在摆动和丰满着,简直如少妇一般。豆芽菜轻轻脱离了他的
友好而纯洁的拥抱,坐回椅子里,抱着脑袋,不能够自已地傻笑。
小瓦仿佛知道一切,他对豆芽菜说:“我真为你高兴。”
豆芽菜窘迫地慌忙点头,她实在太害臊了。
小瓦将豆芽菜带到了灶膛前,他们一块儿坐下,相依相偎地面对火光。他们开始小声朗读一些文章中他们喜欢的段落,借以面对这一段时间他们各自的遭遇中难以言说的痛苦和不敢深谈的隔膜。
雪在外面的世界下着,屋里温暖如chūn。两个人的chūn天,真好!
最后,小瓦、我、还有马想福的狗,都尽情喝了一通鲜嫩的豆腐脑。小瓦打豆腐的技术的确了不得,一板板的豆腐是那么白嫩那么慡滑,豆腐脑是那么香甜那么可口。一个人把事情做得这么漂亮,真是让人为他感到骄傲。
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雪花依然飞舞,笼统的天地间呈现出一片苍茫的暗银色,这苍茫的暗银色
啊,叫人如何不辽阔!小瓦还是让我穿上了他的军大衣,用自行车送我回马裆知青队。我抱着马想福的狗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骑术高超的小瓦,在有雪的路上也只得歪歪扭扭地前行,一路上受尽了我的嘲笑。走到半路,豆芽菜想吃水果一样脆生生凉冰冰的红皮萝卜,小瓦便与她志同道合地去jī肠大队的菜地里偷了十几个。马想福的狗作为内jian,成功地迷惑了jī肠大队的看园狗,使我们的偷窃格外顺利,我的狗狗宝贝!
这一个夜晚,豆芽菜过得开心极了。她多日来的yīn霾情绪以及她十八年来的乖戾之气竟然被一扫而光。
以前,豆芽菜也曾数次到小瓦的豆腐房玩耍和聊天,也曾多次地喝甜豆浆和鲜嫩的豆腐脑,也曾无数次地翻阅小瓦的书籍——那简直是最日常的动作了。可是,打从经历了冬瓜事件及至与关山的jiāo往,这个雪天的豆腐房之夜,对于豆芽菜,便有了空前的崭新意义。意义的发现来得更早一些多好啊,那样的话,豆芽菜就不会遭受这么多的磨难了。可是,不遭受磨难怎么能够发现意义呢?正如没有受伤怎么知道疼痛呢?
好几天过去了,雪下得更大了,地冻三尺了,所有的人都猫在屋里烤火了,大地空旷得似乎所有事物都dàng然无存,都得等待来年chūn天的发萌。可是,豆腐房之夜的情形,却在豆芽菜的心头和眼前挥之不去,怎么也挥之不去,布满了豆芽菜的白天和黑夜,以致于豆芽菜开始失眠了。在一个个无法入睡的夜晚,豆芽菜总是回到了豆腐房,不由自主地一再地重温那过去的分分秒秒。凌晨时分,总有一阵恍惚的睡意向豆芽菜袭来,豆芽菜
坠入的梦境竟然是小瓦的怀抱。豆芽菜在小瓦的怀抱里伸手找人,常常因为摸不到小瓦而从薄梦中吓醒,醒来时分,豆芽菜的心口还在疼痛,摸摸脸庞,早已是冷泪满巾。
豆芽菜你这是怎么哪!
大白天,我坐在宿舍的门槛上,久久地看雪。我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想念着那把为我而设置的椅子,想念那支为我点亮的蜡烛,想念那只洁净的瓷碗,想念鲁迅先生那qiáng烈的激情和刻薄拗口的语句,想念那雪野之中热气腾腾的屋子。那夜在时间的长河里已经过去,我也已经离开那夜的一切,可是我舍不得那红光闪烁的大灶膛:舍不得小瓦那种坦然的自觉的给予豆芽菜的关爱,好像豆芽菜就是他自己的手或者是胳膊;我舍不得与小瓦在一起说什么都投契、说什么都有趣、说什么都有呼应的那种感觉;我舍不得在小瓦的怀抱里我吱吱生长的身体;我舍不得被时间无情带走的那个夜晚;我舍不得把最美好的一刻变成回忆!时间,我恨你!豆芽菜,我也恨你!豆芽菜从前你真是不懂事啊,你忽略和挥霍了生活当中多少珍贵的东西啊!
我就这么望着大雪覆盖的田野,独自久坐。几天之后的某一刻,我的脑门突然一亮:豆芽菜其实是在与小瓦恋爱!豆芽菜和小瓦相爱了!豆芽菜的爱情来临了!这就是爱情!一定是的!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