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警察只浇了他两舀子,便提着桶移到马脸青年面前。马脸青年面色苍白,肿着一只眼,睁着一只眼,嘴角翘着,对着女警察冷笑。她似乎受了侮rǔ,端起一舀子水,用尽全力泼到那张苍白的长脸上。马脸青年竟然也是耸肩缩颈,样子十分不好看。
怎么样啊?女警察狠狠地、咬着牙根问。
马脸青年晃晃脑袋,依然冷笑着说:
好凉快!好舒服!
女警察很快地舀水,没鼻子没脸地泼着马脸青年,嘴里嘈嘈杂杂地嚷着:
叫你凉快!叫你舒服!
好凉快好舒服好凉快好舒服……马脸青年扭着腰,踢着腿,晃动着脑袋,尖利地高叫着。
女警察把水舀子扔到一边,搬起水桶,把剩余的水猛泼到马脸青年头上。她好像还不解恨,又把水桶的边沿放在马脸青年头上磕打了几下,似乎要把水桶里残存的水珠控gān净。
她扔掉水桶,卡腰站着,胸脯一起一伏,喘息着。
高羊听到水桶磕打马脸青年的头颅时发出又闷又湿的嘎唧声,感到牙碜。
马脸青年把长长的头靠在树gān上,咻咻地喘气。他的脸突然间全部肿胀起来,变成了酱的颜色——高羊听到他肚里呼噜噜响着——脖子尽量抻出,颈上青筋bào跳,嘴巴欲闭还张,欲闭还张,突然大张开,一股污浊的水柱喷出来,女警察躲闪不迭,被污水喷湿了胸脯。
她嗷嗷地叫着,跳着。
马脸青年哇哇地呕吐着,顾不上看女警察的胸脯了。
老郑抬腕看看表,说:
行喽小宋,快吃饭去,吃了饭赶回去jiāo差。
老朱提起水桶和舀子,跟在老郑和宋安妮身后。
四
高羊听到老朱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催饭店快来送饺子,顿时感到一阵恶心。他紧紧咬住牙关,生怕把好不容易喝下去的三啤酒瓶子水呕出来。
马脸青年还在那儿呕吐,但肚里已无东西可吐。看到他嘴角上挂着的血丝和涎线,高羊不由得可怜起来这个嘴硬的小伙子。
太阳西斜,光线已不如刚才那般毒辣,加上肢体已麻木,所以,他的心里感觉很好。后来又起了一阵风,凉飕飕地chuī过,chuī得炎阳曝晒过又被凉水浇灌过的脑袋瓜子有点发木发涨,但心里的感觉还是不错。他甚至产生了说话的愿望。马脸青年的gān呕令他很不愉快。他歪着头,劝道:
伙计,你非要呕吗?忍着点吗。
马脸青年还是一声紧似一声地gān呕着,并不回答他的话。
乡政府大院的尽头,停着两辆卡车和一辆蓝色的面包车,一群人正吵吵嚷嚷地往车上抬着东西,有抬箱的有抬柜的有抬桌椅板凳的,车旁站着几个人指挥着。他猜想可能有大gān部搬家,直着眼看了半天,被那众多的财产撩拨得心烦意乱,便扭回头不再去看。
四婶不出声了,跪在地上,垂着头,头发披到地上,嗓子里克噜克噜响着,好像睡过去了。他的眼前又闪过文革初起时自己的老娘跪地挨斗的情景……他摇着头,驱赶着被马脸青年呕吐物招来的红头苍蝇……娘膝盖下垫着两块砖,双手背在身后……她把手按到地上,想减轻些痛苦,一只穿着翻毛皮鞋的大脚跺在了手上……娘叫了一声……那只手就像老jī的爪子一样勾勾着,再也伸不直啦……
四婶,四婶……他轻轻地叫着。
四婶哼了一声,好像在答应。
个体户饭店里那个车技高超的小伙子又飞车而来,这次是一手扶车把一手提食盒,从两棵白杨树的缝隙里一闪而过,遗留下一股醋和大蒜的味道。
他抬眼望望太阳,太阳又下滑了一截,炽烈白光消逝,简直是有些和气温暖了。他知道那些警察同志已经开始就着醋、蒜吃饺子啦。这件小事背后好像隐藏着什么,使他惊惧不安。警察们吃完饭,就会把我从树上解下来,然后装上那台漆得通红的汽车,拉到……拉到哪里去呢?拉到哪里去也比锁在树上好,是不是?他询问自己,却得不到回答。后来他想死活都随便吧,民心似铁,官法如炉,犯法就得伏法。又一阵风刮过,白杨树的叶片哗啦啦响着,远处传来驴的叫声,听到驴的叫声,他的脖颈后凉飕飕的,再也不敢回想。
一个女人挽着一个包袱蹒跚进乡政府大院。他看到她在大门口与一个小伙子争辩着什么。那小伙子拦着她不让她进院。她愣往里闯,每次都被小伙子推出去。
后来,她还是进来了。她直奔白杨树下来了。
高羊看到挺着大肚子的金jú歪歪斜斜一阵风般刮了过来。她呜呜咽咽地哭着。小包袱里包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好像一颗人头。走近了才看到是一颗西瓜。高羊不敢看金jú那张脸,长叹一声,低下了头。想想金jú,他觉得自己的命并不是太苦,人应该知足。
娘——娘——他听到金jú就在自己身旁哭着,娘呀——我的亲娘——你怎么啦——
我没哭……高羊对自己说,我没哭哇我没哭……
金jú跪在四婶面前,用双手捧着那颗肮脏的花白头颅,像个大嫂子、像个老娘们一样絮絮叨叨地哭着。
高羊抽着鼻子,闭上眼,用力去听远处田野上男人们使唤牲口的吆喝声。毛驴的抑扬顿挫的高叫钻进他的耳朵。他怕听毛驴的叫声,就看着金jú和四婶。
阳光huáng澄澄的,照着四婶被金jú双手托起的脸。
娘——都是女儿不好——娘,你醒醒吧——
四婶慢慢睁开眼,白眼珠一翻,立刻又闭上了。两滴焦huáng的大泪珠子从四婶眼里滚出来。
高羊看到四婶伸出生满白刺的舌头舔着金jú的额头,像老狗舔小狗,像老牛舔小犊。他有点反感,但想到四婶的双手如果不被锁在树后,绝不会用舌头舔女儿,心里的反感立刻消逝了。
金jú从包袱里解出西瓜,用拳头打破,然后,抓出红瓤来,往四婶嘴里塞着。四婶呼噜呼噜哭着,呼噜呼噜咽着,像个吃哭食的孩子。
高羊被瓜瓤勾引得肠胃痉挛,心里又产生了对这对母女的鄙夷:你也该让一让我,我也不会吃你的。
马脸青年什么时候停止了gān呕?高羊只顾看金jú啦,竟然不知道。
马脸青年身体滑下来,团簇在树根上。他那颗头耷拉着,上身往前倾着,也是一个下跪磕头的姿势。
两个女人又大哭起来。吃完了西瓜,有劲哭啦!他想。又禁不住扭头去看,那个西瓜连个尖都没吃下去。金jú抱着四婶的头,哭得浑身打战。
jú儿……苦命的孩子……娘不该打你……娘再也不管你了……你去找高马……好好过日子去吧……
那两辆汽车满载着家具,头重脚轻,摇摇晃晃地开过来。
警察们吃完饭,吵吵嚷嚷地走过来,高羊听着他们沉甸甸的脚步声,顿时又紧张起来。
汽车开过来了。嘎嘎吱吱地响着。车玻璃反she着金光,司机有一张通红的大脸膛。
后来发生的事到死也不能忘记。
乡政府院子路不宽,也许是司机喝多了,也怨马脸青年头长,也是他命该如此——装满家具的汽车在路过马脸青年时,车厢上露出来的一块三角铁在他的脑袋上剐了一下,裂开了一个白乎乎的大口子,白了一霎霎,就咕嘟咕嘟冒出了黑血和一些豆腐渣一样的东西。马脸青年哼了一声,身体往前一栽,头颅虽长,也没触到路上——反锁在杨树上的双臂拉住了他的身体。他的血喷在路面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
警察们呆了一会儿。
老郑破口大骂红脸司机:
肏你的妈!你这个王八蛋!怎么开车的?
结巴警察急匆匆脱下警服,包住了马脸青年的头。
黑土里栽蒜沙土里埋姜
杨柳枝编篓蜡条儿编筐
绿蒜薹白蒜薹炒鱼炒肉
黑蒜薹烂蒜薹沤粪不壮
——蒜薹滞销时张扣对县府办公人员演唱片断
一
四叔把滚烫的铜烟袋锅子抡起来,打在金jú头上。她听到头盖骨响了一声,一阵刺痛,一阵愤怒,一阵委屈,使她做出了与年龄不相符的动作: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撒娇的女孩子一样踢蹬着脚,把饭桌上的水碗都踢翻了。她哭叫着:
噢——你们打我——你们打我——。
该打!四婶恶狠狠地说,打死你这个不正经的东西!
你才不正经……金jú叫着,你们这些土匪……
jú!大哥方一君威严地说,不许你这样对咱娘说话。
方家两兄弟把高马打翻在地,站在灯影里,模模糊糊的身体,显得分外高大。额头上热乎乎的,金jú抬手一摸,摸到一掌血,她尖叫了一声:
哎哟,把我的头打破了呀——
方一君在灯影里晃动着,他的残疾的腿使他无法不晃动,他晃动着说:
jú,咱们做子女的,第一条就是要听爹娘的话。
金jú啐了一口,说:
我就不听,就不听,就不给你换老婆……
方一相咬着牙根说:
打得轻了!惯的!
金jú端起一个碗扔到她二哥身上,喊着:
打吧!土匪,你来打吧!
你还真疯?四叔歪着头说。他的脸被煤油灯照着,像青铜的颜色。
就疯!金jú对着饭桌踢了一脚。
四叔像头老狮子一样跳起来,抡起烟袋,对着金jú的头一顿乱凿。金jú双手抱着头,哀号着,滚到一边去。
高马在方家兄弟背后,手按着地,慢慢地爬起来,嚷着:
不许打她,你们打我。
金jú望着高马晃晃dàngdàng的高大身材,心里一阵冰凉。
方家兄弟闻声回头,大哥晃dàng着,二哥身体笔直。高马往前一扑,扑到篱笆上,篱笆响着,和他一起倒了。方家院子里辟出一块菜地,种了几架huáng瓜。很久以后,高马回忆起他随着篱笆倒下时,感受到的愉悦和倒地时闻到的huáng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