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逢chūn也还是一个混沌无知的。说出来真是怕吓着了她。逢chūn父母所在单位市油脂公司,哪来的?蜜姐家的!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蜜姐家祖辈就在汉口做桐油,那时候就与外商做生意,那都是英国怡和,美国福中,法国福来德,日本三井与三菱一些正经老牌大公司。抗战胜利以后,蜜姐的父辈又接着做,把储炼厂都开到汉口江边租界的*****路去了,厉景文经理这个名字,汉口桐油业谁不知道?!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搞公私合营,政府不断派进来gān部,油脂公司不断改制分解,这才慢慢变成了公家的。变成了公家的又怎样?油脂是有技术含量的生意,还是离不开厉家。开玩笑,几代人,都学储炼油,都做储炼油,这是谁能够替代的?!直到“文化大革命”到来,厉家才被油脂公司的造**反派彻底拉下历史舞台。造**反派发誓要把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和反动技术权威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蜜姐父亲被造**反派红卫兵批斗得脊梁打断口鼻喷血再也爬不起来,那时候蜜姐才两岁。然而又怎样?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又能把厉家怎样?二十年后蜜姐不还是一条好汉?蜜姐与宋江涛结为夫妇齐心合力闯到汉正街东山再起,不还是成了油脂公司这一片水塔街这一带个体经营第一户百万富翁!现在水塔一百年了,成了摆着好看的汉口老建筑,年轻人来来往往谁知道它的分量?可是如果哪天忽然没有了水塔,汉口中山大道的大汉口水塔街江汉一路璇宫饭店江汉路步行街,连地名都将无所依托!宋江涛的曾祖父就是汉口第一家既济水电公司股东之一,宋江涛的父亲,解放前老早就是江汉路邮政局局长。那是什么分量的邮政局?谦虚一点不说全中国第一,也敢说全中国没有第二。那是做着对面整条jiāo通路的邮发,还开辟一柜台专供全中国最牛的书报杂志宣传册。汉*****通路那都是什么名号的书馆书局杂志社?商务、中华、大东、世界、开明、生活、全民抗战,新学识,都是哪些人在jiāo通路办刊物杂志?随便哪一个都是文豪或者名人,像沈钧儒,李公朴,邹韬奋,连瞿秋白都是后起之秀。汉口之所以成为汉口,水塔之所以在湖淌子之中拔地而起,是宋家厉家以及许多家有识之士,拿出自己祖祖辈辈积累的财富,开办水电厂,油脂公司,建筑水塔,建筑联保里,永康里,永寿里,耕辛里,形成城市,是他们开创了汉口这个城市和最先进的城市文化。居民们的深深信任,就是这样来的。从开创这个城市的第一代人身上来的。尽管城市的创伤与腐烂,也自城市中心开始,一次又一次的战乱,革命,分割,改建,现在是差不多要烂透了。联保里每一处危墙颓壁每一处破残雕栏,剥剥落落,污水油烟,处处都是难管难收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但是人的感情是去不了的。只要水塔街的街巷还在,只要联保里最后一根柱子还在,城市居民之间那种因袭了几代人的无条件信赖就在。不用说出来,也不能够说出来,不是号称与广告,不是电视与网络那种隔山隔水的虚拟表达,就是一种面对面的大义,面对面的慷慨,一种连借了一勺子细盐都要归还一碟子咸菜的相互惦记与诚信,是人与人之间的心灵联盟,他们既然选择聚居城堡以寄托子孙后代,就必然要对人情世故深谙与遵守,这就是城市居民骨子里头的生死盟约。
这是逢chūn不懂的。逢chūn的乖,现在年轻人就很少有了。但要她懂得这个城市的缘起由来人文历史以及人情世故,那还远得很呢。就凭逢chūn在学校课堂埋头一口气读书十几年然后穿一紧腰小西装,在办公室颠来跑去复印、接电话、发传真发电邮,就能够认识到么?
因此眼下的事情,蜜姐是必须拿出决断与魄力,快刀斩乱麻。主意一定,坐在楼梯上的蜜姐就伸直了腰背,摆出居高临下之势,声音压低仿佛耳语,出语却有雷霆之威,她对逢chūn说:“从明天开始,你不用来上班了!”
这是逢chūn的晴天霹雳,逢chūn失声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等你做错就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只要你明白你被炒鱿鱼了就行了。”
“蜜姐啊——”
“别求我。没用的。我这巴掌大店铺里的事情我说了算,没有改!反正你也是演个戏又不可能长做。走吧,回去吧,得睡觉了。以后一样还是街坊,你常来玩玩坐坐就是。”
蜜姐说着扶了扶手站起来,打了一个大呵欠,拿巴掌直拍嘴巴,是完全不想再说话的样子,她今天的确是累极了。
逢chūn怎么也想不到蜜姐心肠硬到这种程度。她接受不了。逢chūn伸手挡住了楼梯口,气得浑身发抖,说:“你!你凭什么这么不讲道理?是的,是我先求你的,可是我也样样都照你说的做了。你待我很好,姐妹一样,奶奶也待我像自家人,我从心里感激你们。可我又做错什么呢?我又哪点对不起你呢?我尊重你,处处维护你,完全和其他工人一样做,我还比她们做得更好,这段时间我的回头客最多这你是知道的。今天你有损失吗?没有!分明还让你多赚了钱!你刚才不是说了你的人生格言:钞票就像婴儿一样无辜吗?可是你怎么能够这个样子?翻脸比翻书还快,到底为什么也不肯说就要我立马滚蛋。那我也告诉你,我就是不滚!打工也有个劳动法来保护的。”
逢chūn的发泄,蜜姐自然是料到的。让她发泄吧。蜜姐疲倦地托着自己的下巴,冷冷地瞅着逢chūn。逢chūn稀里哗啦一大通倾泻出来,忽然也就说完了。止住。天地却似一阵眩晕。昏暗迷蒙中一片静,只闻洗碗池上水龙头一滴一滴的漏水声。
蜜姐这才说:“发泄完了?”
逢chūn无言以对,还是恨恨的。
蜜姐说:“好了,你狠。你有法律,随便你怎样。我可说的,回家睡觉!”
逢chūn绝望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了出来,她也不去擦,任泪珠子顺脸颊骨碌骨碌地落下来,嗓子也嘶哑了,她说:“蜜姐,你再狠我也不服的。明天你就是拿棍子打我出去,我抱着大门也不离开就让你打,除非你告诉我真实原因,就是法院杀犯人也要让犯人死个明白吧!”
蜜姐一听,大叹一口气,只好又去摸香烟抽:“逢chūn啊,我本来就是一个倔的,你可比我还倔啊!早知道,我哪里敢招你?我惹不起还躲得起吧?好好好!我就让你死个明白。”
蜜姐长长吸了一口香烟,说:“很简单,我不能让你在我店子里搞红杏出墙!道理很简单,我没脸面对源源和你们两家的父母还有所有水塔街的街坊邻居——这是你bī我说出来的,我本想给你脸是你自己不要脸!”
“红杏出墙?”逢chūn说,“我今天做什么了?就叫红杏出墙了?”
蜜姐摔烟,道:“嘿,你还给我之乎者也?他妈的!今天你们身子没有红杏出墙,你敢说你的心没有吗?你们两个人眉来眼去忘乎所以当我不存在?他平白无故一张张百元大钞送给你就为你擦了一双皮鞋他*****了?你这样深更半夜不让我睡觉纠缠不休是因为你太热爱蜜姐擦鞋店?不就是害怕你自己滚蛋了就再没有机会见到那人——你在盼他来,你觉得他会来,你在给自己讲故事,你在为自己拍电影呢。你心里那点小暧昧小情调小酸词,还以为瞒得过我?你们没有留下任何联络,就只有蜜姐擦鞋店是你们唯一能够再见的地方,难道不是吗?傅逢chūn,我告诉你,我让你死个明白,你也就应该懂得咱俩必须直截了当点到即止。我把你当人,你还做鬼吓人呢。他妈的给我来之乎者也这一套,也不看看自己才几大年纪?才吃过几斤盐?走过几座桥?吃过几次亏?见过几个男女?”
蜜姐一番话把逢chūn说得又羞又恼,她被刺激得奋起护短,急煎煎口不择言,书生意气也出来了,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几千年前古人就很分明,你懂不懂男女爱慕是一种自然的健康的正常的感情呀!有你这么臭它的么?难怪别人说最毒莫过妇人心,你自己没有过爱情,就硬是见不得人家有。原来你的心这么毒啊!”
这一下子两人就真叫吵架了。蜜姐说:“这就稀奇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过爱情?”
逢chūn说:“谁不知道?水塔街不知道?我是聋子瞎子?宋江涛对于朋友来说是一个大好人,可是对于你呢?他好吃好喝好赌好嫖,谁不知道?他在窗帘大世界,公开与那些小嫂子大姑娘打情骂俏,摸这个捏那个,你当大家都没有长眼睛啊!”
“好!”蜜姐喝了一声。她闭上了眼睛,摸着楼梯慢慢站起来,披发立在黑暗陡峭的楼梯上,调匀了气息。说:“好了,你也把我臭够了。这下你我总该两清了吧?走人哪!”蜜姐说着一掌推开面前的逢chūn。逢chūn猝不及防跌倒在楼梯口,蜜姐毫不犹豫从楼梯下来,跨过逢chūn的身体。逢chūn像受了欺负的孩童般哇哇地哭出来。
阁楼上的房门打开了。蜜姐的婆婆出现在门口,叫道:“蜜丫!”蜜姐立刻站住,回身叫道:“姆妈。”
老人说:“你把chūn扶起来。”
蜜姐迟疑了一下,还是听了婆婆的话,俯身去扶。逢chūn就自己赶快爬起来了,也不再哭,只忍不住抽泣嗒嗒的。
老人只让蜜姐逢chūn上楼到她房间去,自己也不再说什么。有一种慈祥老人是颜面素到没有表情的,她却已经在地板上为蜜姐逢chūn打好了一个地铺,垫的厚厚两chuáng棉絮,盖的两chuáng被子,都放在那里,房间走路地方都没有了。老人回自己chuáng上睡觉,上chuáng,脱衣服,躺下,一一都不要别人帮忙,自己不慌不忙睡下。蜜姐与逢chūn就再无话可说了。两人默默呆了呆,坐在地铺上,各人发手机短信出去,又各人打开料理自己的被子。这一天,已经够长,这个夜,也已经被她们人生漏掉,黎明曙色,已现窗帏。
12
翌日,蜜姐和逢chūn二人,都睡得起不来chuáng。老人下楼坐店。蜜姐的儿子也把学校什么补习课请假了,来到店里协助奶奶。待蜜姐逢chūn真正清醒过来,已近午饭时刻。二人拥被坐起。蜜姐睁着眼睛看逢chūn,逢chūn也睁着眼睛看蜜姐。一chuáng地铺上睡觉,这么近脸对脸地看见,两人都眼睛鼻子懒怠无劲,嘴唇gān涩,肤色因血气未动都是没有暖意的姜huáng,都蓬头乱发草草,乍一看令人吃惊,再一看又被真实吓住,这吓住过后又有些私密的亲近,觉得两人都见了真相,便有了一个无言的共同秘密,就不免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