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_莫言【完结】(48)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同志们,撒谎者们忘记了一个常识,蒸馏酒最早出现于汉代,禹王时代能有的只是发酵酒。汉代画像砖证明酿酒史的革命是在酒国爆发的。

朋友们,像日夜流淌的醴泉河一样,酒城美酒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进入了成熟时期。清朝初年,出现 福大堂 烧酒坊和现已难以查清何家所酿的 步步娇酒 。在这基础上,出现了 福娇堂 烧酒坊和酒城的第一名酒: 云雨大曲 。

话说清朝顺治年间,一位袁姓的小客商,名已字三六。他先开店卖酒,后设坊酿酒。他善于吸取当时酒城各酒家的传统工艺,想创出个名牌,可惜因病早逝。一直到他的第三代孙,才实现了这一夙愿。袁姓三代孙,名叫袁九五,他承继了祖辈的酿酒经验,又凭着比祖辈更丰富的市场阅历,于乾隆年间选中了酒城东门外娘娘庙所在地女儿井街开创他的事业。

相传,娘娘庙地下有个海眼,挑动海眼,酒城将变成海洋。为了免除水灾,群众集资建庙,并塑了一个金身娘娘,镇压在海眼之上。娘娘庙香火鼎盛,尤其是每年的农历四月初八日,在这里赶庙会,烧香,热闹非凡,仕女如云,成群结队的小流氓也混在女人堆里,摸奶子,捏屁股,搞得人欢马叫。这里确实是酿酒沽卖的风水宝地。袁九五便在娘娘庙旁买地建号,号名 福娇堂 ,并在女儿井旁建烧酒坊。

女儿井距娘娘庙一里路,源出醴泉河,经沙石过滤后,清澈甘冽,被誉为酒城第一井。相传此井中曾淹死过一个绝代佳人。佳人死后化为云霓,笼罩井口,长年不散。袁姓三代孙没有忘记,女儿井曾为前朝名酒 步步娇 提供了优质水源。他是创造酒中jīng品的大家手笔,当然具有高人一筹的深远历史眼光。 福娇堂 选用女儿井水创造新酿,不仅因为 水是酒之血 ,而它曾酿出 步步娇 ,更由于 神系酒之魂 ,它本身就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

不平常的志向,不平常的技艺,不平常的清泉,当然带来了不平常的开端。 云雨大曲 刚一问世,即大获成功。 福娇堂 门庭若市,短衣帮、长衫客、老油条、小流氓络绎不绝。一位名叫李三斗的骚客写了两首诗赞美 云雨酒 ,诗曰:

娘娘庙里久藏chūn,井水留香化为云。

到底美人颜色好,造成佳酿迷煞人。

水为衣裳云做容,一丝不挂醉刘伶。

饮罢云雨何须梦,胜过巫山一段情。

诗写得固然有些流氓,但也确实道出了这云雨酒的妙处。

福娇堂 号址设在娘娘庙前,前店后坊,产品可以直接同饮者见面。行人来逛娘娘庙,老远就能看到那金底黑字的巨大匾额。匾额上行草大字,写得潇洒而风流,是闻名全国的大书法家金毛guī先生的手笔。大门两侧是著名学者马裤呢女士所撰对联,联云:

入座眉凝两股痴情

出门手捧一颗爱心

店内陈设典雅俏丽,温柔可人。店堂正中,悬挂一幅彩墨中堂,绘者乃酒国丹青高手李梦娘女士,画的是贵妃醉酒,衣不遮体,丰肌闪烁,尤其是那两颗rǔ头,红得像两颗大樱桃。来此饮酒,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乐事。

店中的饮器比起酒城的一般酒店,别具特色。他们的酒壶都做成美女大腿的形状,其容量分为一两、三两、半斤,随酒客随意选用。持其腿,尝其味,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美哉,妙哉,美妙无比。

酒好店雅名声大,奇闻趣事层出不穷。

相传清朝光绪年间一个寒冷的冬夜,大雪纷飞,遍地皆白, 福娇堂 酒店的伙计要关门休息,昏暗中,见一个人提着灯笼,身上落着厚厚一层雪花撞入店堂,说家中娇客想饮云雨酒,特冒大雪来沽。无奈当天店里的酒早已售完,老板连连致歉,不料此客执意不回。老板为其诚心感动,让学徒去库房取酒,不料库门一开,酒香洋洋涌出,沽客急不可耐,挑着灯笼冲入酒库。学徒阻挡不迭,一时灯火摇动,燃着笼纸,并殃及酒库,酿成了一场大火灾。燃烧着的酒浆四处流淌,在吞没 福娇堂 库房和店堂之后,又像一条条蓝莹莹的火龙,流到对面的娘娘庙里,把庙堂烧成了一片废墟。诸君别忘记那天夜里大雪飘飘,地上积着琼屑碎玉,蓝色的火遍地流淌,映着天上地下的雪白,景色奇异瑰丽,难以形诸笔墨。大火之后,起火原因和火情被传得神奇绝妙, 福娇堂 的名声借着火势大振,重建之后,生意更加兴隆。这场大火,无疑为 福娇堂 做了一个大广告。

云雨大曲 不仅醇甜净美,而且香艳无匹。一年暮chūn,烧坊的小伙计开篓舀酒,不慎倒笼流酒,浸至街坊,瞬息间浓香飘散,游街的青年男女,都眼泪汪汪,面颊酡红,活活地痴了。天上正巧有群鸟飞过,竟盘旋迷失方向,沉甸甸地跌在街上。沉鱼落雁。勾魂摄魄。千种柔情。万样风流。有诗曰:

一杯云雨穿喉过,万般风景现世来。

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次尝?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关于这 云雨酒 的好处,我已说了很多。需要补充的是:本人的岳父,现酒国酿造大学的袁双鱼教授,就是这酿出了云雨佳酿的袁九五先生的嫡传六世孙!袁教授执鞭酿造大学后,毫无保留地献出了家传绝技,在他的带领下,在市委、市府的关怀指导下,乘着改革开放的骏马,在短短十年里,我们酒国市在继承的基础上,又创造了十几种可与云雨佳酿相媲美甚至在某些方面更有特色的酒国美酒。譬如 绿蚁重叠 ,譬如 红鬃烈马 ,譬如 一见钟情 ,譬如 火烧云 ,譬如 西门庆 ,譬如 黛玉葬花 ……更加令人振奋的是,我岳父袁教授只身上了白猿岭,蓬头垢面,鹤发童颜,与猿猴jiāo友,向野shòu学习,汲取了猴子的智慧,继承了祖宗的传统,借鉴了外来的经验,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猴为人用,终于试制成功了独步世界、一滴倾城的猿酒!

猿酒将在首届猿酒节隆重推出!

千两huáng金易得,一滴猿酒难求!

朋友们,不要犹豫了,快来酒国市!

且莫错过哟!



一斗兄:

大作收到。

正好有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来找我,就把《酒城》给他看。他看后拍案叫绝,说这是一桩好买卖。他说,如果你能将此文扩充到七八万字,再配上一些图画和照片,便可出一本书。他们出版社出书号,负责编辑事务,你们市出钱赞助并包销十万册。他说反正你们为首届猿酒节也要准备宣传材料发给各位来宾,何不搞这样一本图文并茂的书?到时来宾人手一册,酒国的历史、酒国的佳酿俱包罗在内,既方便,又好看,又有保存价值,又有广告效益。我认为他这个主意很妙,你可与你们市长商量一下。出此书大概要五万元,给出版社。区区五万元,对你们酒国来说,是小意思吧?此事结果如何,请尽快通知我。那位朋友很感兴趣,临行时我把你的地址给了他,也许他会直接跟你联系。

关于为您的酒命名,以及参加《酒法》起草小组诸事,既然有大利可图,我想我也不必虚伪,暂且就答应下来。我写完手头长篇的最后一部分,立即到酒国去,到时再详细商谈有关事宜。

即祝

笔健!

莫言



……哇哇哇!一想到金刚钻和那些被吃掉后排泄到厕所里的男婴孩,丁钩儿心中残存的责任心和正义感便像灼灼的北斗星一样,照亮了在黑暗中四处流窜的意识。这时他感到耳轮上和界尖上刺痛难忍,仿佛有什么尖利的、浸着剧毒的东西把自己的耳朵和鼻子扎破了。他身不由己地折坐起来——天旋地转,头大如柳斗——费劲地睁开肿胀的眼皮,看到有三五个灰蒙蒙的大影子从自己身上跳走,落地时发出了肉乎乎的沉闷声响。同时他还听到了 吱吱 的尖叫声。是什么珍禽异shòu在尖叫?侦察员想到松jī和野兔,飞龙和鼯鼠,都是酒国盘中餐。他看到在面前的模糊背景上,有一片闪闪烁烁的碧绿的眼睛。他努力转动着沙涩的眼睛,促使泪腺分泌出一些液体滋润眼球。泪水盈盈,泪水里有一股劣酒的味道。他用手背揩揩眼,眼前的景物逐渐分明。他首先看到了一群约有七八只灰色的大家鼠愤怒地用漆黑得令人恶心的小眼睛看着自己,那些尖尖的嘴巴、奓起的胡须、肉塌塌的肚子、长而细的尾巴勾引得侦察员胃部痉挛,一张口喷出一股处于美酒佳肴和粪便之间的东西。他感到喉咙似被利刃划开,鼻子奇酸,一些浸出物堵塞了鼻孔。然后有一枝斜挂在墙上的乌亮的长苗子鸟枪扑进他的眼睛。形象生动的鸟枪把他从混沌状态中唤醒,于是他想起了很久前的仓皇逃窜,想起了幽灵般的非法卖馄饨的老汉和看守陵园的老革命以及那扎着红绸腰带跳舞的茅台酒的jīng灵和那匹威风凛凛的金毛大狗……意象丰富头绪繁杂犹如百花盛开。似梦非梦亦真亦幻。对肌肤丰润的女司机的思念又蓦然上了他的心头。一只大鼠跳上他的肩头,极其敏捷地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使他不得不排除杂念面对现实。他抖动身体,甩掉老鼠,嘴里发出下意识的尖叫,但他的尖叫被眼前的奇景给堵了回去。他大张着嘴,傻呆呆地,看着仰卧在火坑上、身体上活跃着十几匹大鼠的老革命。老革命的鼻子和耳朵已被饿鼠——也许它们并不饿——啃光,嘴唇吃光bào露出焦huáng的牙chuáng,那张曾经吐出过那么多连珠妙语的嘴巴变得十分难看,去掉了多余物的老革命的头颅显得狰狞可怖,而那些恶鼠们,正在抖擞jīng神,啃着老革命的双手,那两只使枪弄棒的大手白骨bào露,宛若剥光了皮的柳棍。侦察员对老革命充满好感,这个钢骨铮铮的老人在最困难的时候给了自己帮助。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冲上去,驱赶老鼠。老鼠的眼睛竟然在遭到袭击时飞快地改变了颜色。由漆黑变粉红,由粉红变碧绿,吓得侦察员连连倒退,退到背靠墙壁无法再退,见鼠们呲牙咧嘴,chuī胡gān瞪眼,肩膀靠着肩膀,团结成一个集体,随时都会冲上来似的。墙上的鸟枪硌着侦察员的背,他急中生智,飞快转身摘下枪,端起来,食指寻找到扳机,摆开架式,如临劲敌般,侦察员大喊:

不许动,动就打死你们!

老鼠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舞足蹈着,嘲弄侦察员。他怒火上冲,咬牙切齿,骂一声:

狗日的老鼠!今日让你们知道老子的厉害!

话出口,扳机倒,只听得轰隆一声响,仿佛起了一个炸雷。一溜火光过去,屋子里硝烟滚滚。硝烟散后,侦察员欣慰地看到,那些老鼠被他一枪打得七倒八歪,没死的只恨爷娘少生了四条腿,窜梁越檀,飞檐走壁,顷刻间跑得无影无踪。侦察员惊惶地看到,这一枪虽然打跑了老鼠,但也把老革命的脸打得千疮百孔,像筛子底儿一样。他抱着枪,倚着墙,双腿软,不知不觉臀着地、心里叫不迭的苦。他想到,老革命肯定是先逝世,然后被耗子们糟蹋了遗体,但谁也不会想信这事实,看到老革命那颗布满铁沙子的头脸,谁也会认为他是先中了枪弹而后又被老鼠们破坏了五官。丁钩儿丁钩儿,这一下你跳到长江里也洗不清了。长江比huáng河还要浑。 圣人出,huáng河清,千家万户放瓜灯,什么灯,冬瓜西瓜南瓜灯。什么灯,什么灯,huáng瓜倭瓜脑袋瓜子灯。 一首儿时唱过的歌谣,清脆地、充满神秘意味地在jīng神崩溃的特别侦察员耳畔响起,声音由远而近,由模糊而清晰,由微弱而响亮,最后变成了辉煌的、行云流水般的童声大合唱。而站在几百个儿童构成的方阵前领唱的,竟然是久违了的儿子。儿子穿着雪白的衬衫、蔚蓝色短裤,犹如在蔚蓝天空上翱翔的一朵白云,犹如一只在蔚蓝大海上漂游的海鸥。两行热酒般的混浊液体从侦察员的双眼里流出,浸湿了面颊和口角。他站起来,对着儿子伸出了手,那个蔚蓝雪白的小家伙,却缓缓地远去了。塞满他的瞳孔的,是他与老鼠们一起制造的惨象,一桩必将震动酒国的虚假的、但却有嘴难辩的凶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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