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gān事在流病室门外听了好一会儿,终于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有人看了看张gān事,但没有人停止动作。
“我想提醒一声现在正进行的是政治学习。”张gān事将手抄在裤口袋里说。
大家互相瞧瞧,又瞧中年护士杨胖子。
杨胖子说:“我们在吃馒头,是为了坚持学习。我们胃疼,胃酸分泌过多,长期下基层工作造成的。”
张gān事说:“胃疼该吃药。”
杨胖子说:“对极了。那我们这就去看病。我们是工伤,所里规定工伤可以随时去看病。”
张gān事盯着杨胖子的眼睛,恨不能一针见血捅穿她的那张刁皮。张gān事这一生工作过五六个单位,几乎每个单位都有个把类似杨胖子的肥胖中年妇女,这类女人极端自私、泼皮刁蛮、爱出风头、死不怕丑。张gān事到处和她们发生尖锐矛盾。
“站住!”张gān事说:“工伤看病也得向科室负责人请假。”
“huáng头,huáng头。”杨胖子朝唯一坐得老远的组长叫嚷起来。
huáng头放下做记录的钢笔,哆哆嗦嗦取眼镜戴眼镜忙个不停,他有三副眼镜随身携带,分管远近距离和放大。
“行了别闹。胃疼就用馒头中和一下。”huáng头说。
有人乐得chuī了一声滑稽的口哨。张gān事应声转身,一排年轻人漠然望着她。张gān事痛心疾首说:“你们都是大夫!知识分子!都受过高等教育!”
杨胖子说:“张gān事,用不着您提醒,他们都不是弱智儿童。”
张gān事越过众人头顶,说:“huáng教授,您出来一下。”
huáng头被张gān事带到小雪纷飞的院子里。
“您是教授,是头头,怎么能支持吃烤馒头?”
huáng头愁眉苦脸望着雪粒。骤然从温室出来,他有点冷,一冷就毛细血管收缩,面部苦huáng苦huáng,一滴清鼻涕呼之欲出。
“张gān事,请您别叫我教授,我是副教授,这是之一。之二,胃疼不吃点东西难道真让他们去看病?”
“显然是假话,是借口。要是毛主席在世,人们敢这样?”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没研究过这个问题。”
张gān事被huáng头的书呆子气弄得无可奈何。杨胖子却在流病室的玻璃窗后恣意点评张gān事。“你们看她那张gān巴苦huáng的老脸!还是中共党员,还想当书记,本身形象完全是个饥民,整个体现出对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不满。啧啧,好烦人嘛。”
张gān事回党办时预感到所里会出问题的。思想政治工作如此涣散,不出问题才怪。张gān事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痛苦地考虑:作为党员,副科级gān部,她应该管,但她没有权。李书记有权却又有病。她的事业怎么总是如此坎坷呢?
上午快下班的时候,老王无视所门口的小黑板闯了进来。收发室老头“嗨嗨”两声没喝住,追在老王身后吆喝。
老王径直找到流病室。有人立刻告诉他:“今天不办公,政治学习。”
一群人懒懒裹着白大褂,歪在火炉边吃烤馒头的政治学习形式使炼钢工人老王非常气愤。
老王吼道:“你们不办公老子要你们办公!这是什么政治学习?学习吃烤馒头!谁是头头,出来!”
流病室全体人员都火了。冲上前纷纷质问老王是什么人?为何如此蛮不讲理?并且众志成城不让huáng头bào露。huáng头自以为堂堂一高级知识分子是不能忍rǔ偷生的,所以力排众人从人缝中挤了出来,换上近距离眼镜,仰视着老王,说:“我就是科室头头。你在我们这儿闹什么?”
“我闹了?”老王反问。老王一把捏住huáng头胳膊把他拉到院子里,说:“老头,你听我告诉你一件事再下结论。”
流病室的人见自己的头儿被抢,一窝蜂拥到了院子里。楼上有的科室听到了动静。从走廊上往下探头。马路上的行人也都闻风而来。
原来老王的儿子在某幼儿园大班,那个班近期发生了两例急性huáng疸型肝炎。流病室得到疫情报告后,立即派杨胖子、huáng中燕两位护士去幼儿园给那个大班全体幼儿注she了胎盘球蛋白以增加抵抗力。问题在于老王的儿子回家告诉父母:一个胖大夫只摸了摸他的屁股,没给他注she。经幼儿园保健医生检查证实:幼儿屁股上的确没针眼。
老王就此事作了调查,发现胖大夫从幼儿园出来后,离开了同事,偷偷赶到某小学为其儿子注she了那支球蛋白。
听到这里,众人哗然。流病室人自知理亏,三三两两
往后缩。
huáng头虽然年已半百,一辈子也颇有经历。但因为读书太多,消化得不好,所以还是遇事冲动,好认死理,转不通人情世故。这时他脖子伸直了,筋bào了老高,毫不留情地逮住了杨胖子,说:“你gān的好事!你这是犯罪呀你!”
老王十分意外地愣住了。他本以为要查“胖大夫”是件极不容易的事。都是混工作多年的人了,一般单位出了漏子,领导首先是冷处理:同志你到办公室坐坐。喝杯茶吧。同志你慢慢谈。我们应该听取双方意见。我们应该调查研究。等等等等。老王是打定主意不进办公室坐的。可一见huáng头老爸爸一样杵着额头训斥杨胖子,老王的气也就不由自主飞快地消退下来。
局势似乎变得对流病室有利,只要huáng头再果断采取补救措施,老王就不忍心闹了。就在这时,张gān事赶下楼了。
张gān事在楼上党办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但她装出不知道的表情。
“怎么回事啊?大家都静一静,怎么回事啊?”张gān事镇定自若地走进事变中心,向老王伸出了手,自我介绍道:“我是所党办老张,书记和所长都不在,有事我可以帮助你。”
不待老王说话,张gān事已经转向了huáng头,“huáng教授,您血压高,别大激动了。来,扶你们huáng头去值班房躺一下。”
咆哮的huáng头稀里糊涂就被几个年轻人架走了。
“小杨。”张gān事用罕见的宽厚语气说:“你先回办公室吧,冷静地回忆一下事情经过,我们还没听你谈呢。”
杨胖子识趣地连连点头,飞快溜回办公室。
张gān事这才面对老王,微笑着说:“站在院子里人多嘴杂解决不了问题,同志请到我们党办坐坐吧。”
老王冷笑一声。熟悉的一套来了。老王抖了抖肩,斗志昂扬起来。老王“叭”地拨开张gān事的手:“别和我玩这一手。你不知道么?去你的吧。你给我把那胖子jiāo出来,我要告她!”
微笑凝固在张gān事脸上,片刻之后也化成了冷笑:“同志,现在仅仅听了你的一面之词,我们还必须调查证实。你是怎么知道小杨去学校了?如果你当时发现怎么不抓住她?还是有漏dòng嘛。我们不想袒护职工,可也应该将情况弄个清楚不是?”
张gān事这一席话突然提醒了在办公室内冷静冷静的杨胖子。这是一个圈套!对!杨胖子想她一定是被huáng中燕跟了踪,而huáng和这个姓王的是熟人,做了个圈套来所里出她丑。huáng中燕就一张嘴脸生得好看一点,腰身苗条一点,可红颜薄命,业务能力比她差,丈夫比她差,住房比她差,嫉妒得受不了了。
杨胖子脑子里飞速转了一轮,就猛力拍着桌子,指桑骂槐地骂了开来。身为三十多岁的武汉市妇女自然是极会骂人的了。
huáng中燕根本不认识这个老王。她是跟踪了杨胖子,然后将事情秘密地汇报了汪所长。群众为了维护国家利益向领导检举坏人坏事是正当行为,huáng中燕丝毫不觉有愧。她不知道老王是怎么找来的。她觉得这是杨胖子恶有恶报。所以huáng中燕一直悠悠然捧着杯子呷茶,观看着院子里的争吵。
当杨胖子骂得实在过分之后,huáng中燕就决定不再沉默了。她用一个大幅度掀动肩膀的动作转过身,问:“喂,你骂谁呢?”
杨胖子说:“我骂谁谁知道。你伸出脑袋接砖头gān嘛?难道你这么漂亮一个人还会做跟踪盯梢的下贱事?”
“不要脸!”huáng中燕正义凛然地说:“正如毛主席所说: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说不要脸的话。今天这里没有人比你更下贱!一个卫生工作者丧失了起码的良心和道德。岂止下贱!简直是犯罪!”
这当口老王终于挣脱张gān事的羁绊冲进了办公室,不巧碰撞上了huáng中燕,老王在紧急中不暇思索就伸手扶了扶她。杨胖子的下流话便不失时机地连珠而出。老王愤怒得飞起一脚踢翻了炉子。当炉子向杨胖子倒去时,杨胖子朝huáng中燕掷出了茶杯。huáng中燕尖利地惨叫一声,额角绽开一朵血花。烟雾腾腾笼罩了办公室,人人夺路而逃。
刘gān事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的。她其实没有外出,就坐在所办看报纸。星期四发生任何事,张gān事都认为是归她管的。刘gān事不是中共党员。她懒得多管闲事遭人恨。
最后听到一片异常的战争般的声响,刘gān事才知道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了。
这个流血的星期四立刻轰动了全市卫生系统。
武汉市的冬天很冷。北方人个个受不了。一到冬天,山东人李书记就哮喘病复发,就住院,一住就住到次年chūn暖花开,上任了五年就这样了五年,汪所长真是忍无可忍了。
只举一个小小的例子。去年chūn节,临街的单位都华丽地装饰了门面。时代不同了,门面也是广告。汪所长就想在所门上挂四个带流苏的红绸子宫灯。可李书记不批,三百元钱以上的开销得他批,他躺在病chuáng上说贴副对联就行了,由汪所长始创的单位汪所长不能挂灯笼,真叫人寒心哪!
再举个小小的例子,三年前党办缺个gān事。汪所长至少推荐了一打合适人选。汪所长老武汉了,在卫生系统工作了二十年,难道他提的人还有错?李书记却要来一个张gān事,一个成天冷着脸子的半老妇女,就因为她也是山东人,也是个部队老转。这是不是利用人事权搞任人唯亲,不搞任人唯贤呢?
例子太多了,数不胜数。无数次向上面反映,无数次石沉大海。汪所长真是忍无可忍了,只好下决心让所里的yīn暗面曝光。当然,他没料到会造成流血事件。他为流血而抱歉。但汪所长一定要解决所里的根本问题。
星期四流血事件在人们的口语里被简括成一个代号:“12·12事件”。
“12·12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汪所长就向处里jiāo上了书面检讨。主要检讨自己身为副书记对本所思想政治工作懈怠,将主要jīng力放在了业务工作上。由于汪所长事发当天不在场,他无法比较具体地进行检讨,只能从思想深处挖一挖。连日来,群众舆论是明确指责李书记的,星期四吃烤馒头成了流病所特有的一大丑闻,群众都乐于谈它。卫生处倒是找所里好几个人谈了话,然后就没有了动静。汪所长决定找周处长再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