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领导后脑勺都长满白发了。我记得十年前他有着乌黑油亮的大背头。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动静。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在走廊上院子里与领导相遇,领导用他那公共场合通用的笑容和我点点头,好像我们之间从无契约。
我认为超过半个月,一般就不属于最近了。
我正暗暗生着气,忽听领导在全所的政治学习大会上轻描淡写地宣布了一项关于我的决定。我所青年女工程师眉红将借给本系统某企业工作一个月,某企业按眉红工资的百分之两百付我所劳务费。
我莫名其妙,脑袋左转右转。说:“也不事先找人谈个话。”
群众又乐了。伸手摸我的头。说:“小可怜,小老实,被卖钱了还不知道。”
散会后我被办公室郭主任径直带到楼下车库里,上了我所新买的一辆桑塔纳。
我又一次大声质问:“怎么回事?”
郭主任宽容地微笑。等小车发动后他才说:“很简单。你被借走了。这家企业将派你去北京出公差,鉴定一批进口棉花的等级。工作时间最多一周,但你可以在京呆到半个月左右。”
我明白了。但还是不相信地说:“住宿jiāo通差旅费都由他们负担?”
郭主任声色不动地点头。
我说:“怎么回事?我不相信天下有这么傻的企业。”
郭主任仿佛不认识地看了我两眼。郭主任敲了敲司机的肩,让他放音乐。我们所的人都了解郭主任早年毕业于音乐学院。司机放的是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据说有个别调皮司机偏放流行歌曲,结果新车来了,郭主任没把新车派给个别司机。
在叮叮当当的钢琴声中,郭主任小声地在我脑袋侧畔说话。“什么企业傻?他们挂靠我们。以我们的名义给他们办执照做生意,为他们提供了多少优惠政策?我们有个把人想在北京住几天,他们还能不帮忙?”
我说:“让他们划一笔赞助费过来不就行了?还把我真的送出去。”
郭主任说:“你这个人怎么真有点不清楚!领导要考虑方方面面嘛。记住,你从北京回来可要管住嘴巴,你是出公差,去工作的。记住了吗?”
我说:“记住了。”
在我们嘀嘀咕咕的过程中,法国钢琴家克莱德曼先生始终热情洋溢地演奏着。他竭力要表现的是一种光明磊落的美,童真无邪的美。自由飞翔的美和làng漫朴实的美。我们在一辆搞yīn谋诡计的小车里听克莱德曼,反差如此之qiáng烈使我对这几支钢琴曲永生难忘。
桑塔纳在汉口小巷里转了几个高难度的急弯,停在一栋从前俄租界的老楼房台阶前。台阶上等候着一位手提大哥大的男子。这男子体态发福,领带鲜艳,发型做得像一朵盛开的蘑菇。郭主任用一种不屑的神态告诉我此人就是该企业金经理。
金经理十分敏捷地下台阶,亲自为我们开了车门。车门一开他就说:“啊欢迎欢迎!”
我钻出车来,透了一口气。
郭主任说:“这就是眉红工程师。我给您送来了。”
金经理热情地向我伸手,说:“谢谢眉小姐来指导我们工作!”
我说:“谈不上指导。”
郭主任抽着金经理递上的香烟,对我说:“眉红有什么事随时和家里保持联系。”
金经理说:“哎呀郭主任您放一百二十个心。这次我特意让王师傅陪她去怎么样?”
郭主任笑了。拍了金经理一巴掌,说:“那就先谢了。”
一粉妆浓抹的小姐从楼里出来,说:“午饭已经订好了,在国际俱乐部。”
郭主任看了看腕上的表。说:“不吃饭了。还有事。”
金经理挡住车门,说:“天大的事也得吃中午饭!”
我和司机背对着他们,相视一笑。瞧如今这把戏。
按照门牌的指引,我进了公关部,看见里头堆满美容健身仪器,我赶紧退出来核实门牌,是公关部。
公关部没有公关小姐,只有一个老头,趴在办公桌的一叠表格前忙碌。他双鬓斑白,戴一副老花镜,胳膊口套着花布袖套。我问:“王师傅吗?”
老头说:“王师傅。你坐。稍等片刻。”
我坐在低矮的露了海绵的沙发上,看见王师傅的双腿从办公桌下伸出,两脚jiāo叉着。裤子因布料陈旧而没有明确的颜色。裤边处肮脏且破烂翻卷。脚上是一双裂了帮的人造革鞋。花尼龙袜的海蓝色醒目耀眼。这王师傅肯定像郭主任他们说的那样正派,传统,忠诚,朴实。可怎么被金经理任命为公关部部长呢。这里头不是我听错了就是郭主任说错了。
等了片刻,王师傅抬起了头。说:“我是公关部负责人王师傅。小姐您有什么事?”
一切都没有错。我被逗笑了。笑着说:“我叫眉红。”
“欢迎。”王师傅摘下眼镜,说,“欢迎眉小姐来指导工作。”
我说:“谈不上指导。”
王师傅说:“我明天和你一道出差。”
他从怀里掏出两张火车卧铺票,举在眼前看了一看,递给我其中一张。“明天你自己打的去火车站。的票留好给我报销。眉小姐,明天火车上见。”
我端详着硬卧票,是下铺。这么说将有一双又花又臭的尼龙袜在我头顶上晃动。什么时代了,还穿花尼龙袜!
我说:“王师傅,我年轻我要上铺好了。”
他说:“我们男同志应该照顾女同志睡下铺。”
“我喜欢睡上铺。”
“是这样。”
王师傅接过我的票,戴上眼镜仔细对照了一下两张票的票面。说:“都是下铺。”
我说:“非常遗憾。”
这下更糟糕。我将和这位公关部长并排躺着,中间只隔着小走廊。临走前我实在忍不住向他提了一个小小的建议。
“你怎么不买一双棉纱袜?纯白或者纯黑的。”
王师傅说:“可我想要棕色的。”
“棕色也不错。”我说。这个王师傅没给我任何印象,只是事情有点滑稽。
一进候车室我就满世界搜寻王师傅。我找他是为了躲开他。我要抢在他前头上车,与别人换张上铺票。我决不能忍受和一个烂糟糟臭烘烘的老头子并肩而卧。火车上为什么不分个男卧女卧?
我不太好意思老看人们的脸,便低头看脚。我从一排排脚跟前走过来走过去,就是没找到那双蓝花尼龙袜。人家王师傅不会换袜?完全可能换袜。但最多也是换一双别种花色的尼龙袜。
没见到我的旅伴。
我急急忙忙冲上车。放好包。靠在一边期待上铺的乘客早些到来。
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经过我面前。我收腹挺胸让他的大旅行箱挤过去,他朝我彬彬有礼欠了欠身。一会儿,他放好了行李又挤过来,又朝我欠身。我仍然注视着鱼贯而入的新乘客。漫不在意地对那位一再鞠躬的先生挥了挥手。说:“别客气。别搞得像日本人一样。”
他说:“眉小姐说话很逗嘛。”
我猛地回头。“您是谁?”
身板挺直、风度翩翩的先生慢慢摘下了他墨绿的变色眼镜。我大惊,叫道:“王师傅!”
他纠正说:“王先生。其实到我们公关部来办事的人都叫我王先生。”
他是配做王先生了。他的头发染黑了,chuī烫了。他一身全毛质地的豆沙色西服,棕色领带和与棕色领带遥相呼应的棕色棉纱袜,意大利老人头皮鞋。他包装一新,居然脱胎换骨了。比他更换行头更令我吃惊的是他的神情举止,有些类似于风度气质的东西决非摇身可变的。我想他很可能是过去的资本家少爷或者洋行高级华人职员的公子。
我恶毒地问:“我可以问一个您的个人问题吗?”
王先生说:“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国外译制片里头的语言。语言在随服装的变化而变化。
“您的家庭成分?”
“问这个gān什么?”
“不gān什么,突然冒出的怪念头。”
王先生稍带挑衅意味地说:“资本家。”
我拍了下巴掌,我猜对了。
我说:“您昨天看上去六十岁,今天看上去四十岁,您到底多大年纪?”
“五十。”
我又拍了一掌。计算一下时间,恰好是旧社会的少爷。
王先生饶有兴趣地等待着我再发问,我不想问了。我望望身后的窗外,窗外是田野。我站在田野前,面对王先生。他穿着华丽,我衣裳简陋。他举止高雅,我张皇冒失。我们当年以农村包围城市,农民进了城,赶走了资本家,其实资本家没走。他们可以用粗布袖套、花尼龙袜子伪装自己。现在又出头了。时间模糊了历史,敷平了创伤,化解了仇恨。今天一个贫民的女儿和从前资本家的崽子一块坐火车去北京出公差。多少仗白打了!多少生命白死了!由此我给自己平庸的蚂蚁般的一生又增添了一条更平庸的信条:我决不参与战争、政治和阶级斗争。除了时间,没有永恒的东西。而时间它又不在我们手中,我们谁也抓不住它。它躲在宇宙怀里像个富人一样玩弄着地球。也许我们正在奋斗想尝点锦衣美食的滋味,时间却“叭”地一下将地球捏破了。
周围有许多乘客,我抑制着眼泪。眼泪不敢从眼睛里流出来,却从鼻子里淌了下来。我呆呆站着,使劲抽动鼻子。一条伸到我鼻尖的香中纸吓我一跳。王先生送来香中纸,说:“好好说着话,你怎么啦?”
我从怔忡状态苏醒,发现人们异样地打量我。我接过香巾纸撬鼻涕,一边擤一边告诉王先生:“我突然陷入沉思了。”人们哑然失笑。王先生用大人不计小人过的神情对我点头。我恼火地发现真话就是没有人相信。
我只好去上趟厕所。幸亏厕所供不应求,我可以靠在一边呆很长时间。很长一段时间过去,我回到铺位上,人们已经在打扑克。已经不注意我了。时间真是一剂良药,一剂从宇宙进口的广谱抗菌素。
只有王先生一个人还对我保持着警惕,我从厕所走回来,他偷偷观察我。我在毛巾上擦手,从包里取出苹果,坐
下,专心专意削苹果,王先生在这时流露出他的工人师傅本性,利用看报来监视我。我刚才一定吓坏了他。当一个人沉思时肯定超凡脱俗得像个jīng神病患者。我也是见鬼了。平日极少搞什么沉思,偶尔心有所得却偏是在火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