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段时间,第二个决议下达:汪所长免去所长职务,担任所党支部书记兼工会主席。
张gān事当场昏过去了。醒来就关进党办写了请调报告。huáng头这个时刻又紧张又兴奋,工作又很积极,主动抓全面。其实处里找他谈话己十分明确地暗示过他,无奈huáng头一时清醒不了。所里人已经在开玩笑调侃huáng头,他一律都反话正听。大家的目光都己注视在刘gān事身上,刘gān事再冷静也经不住众多眼睛的炙烤,也按捺不住有了层层焦灼。她不敢再穿太时髦的服装,不敢迟到早退一分钟。渐渐在用重新整理旧河山的感觉走过一间又一间办公室。
第三个决议是黎副处长到流病所来召集职工大会传达的:流病所所长是郑尔顺。
郑尔顺!
郑尔顺当场接过任命书,潇洒大方地坐上了主席台。会
场那真是叫做鸦雀无声。
在黎副处长的催促下,前任汪所长和郑尔顺握了手。眼睛飞快地眨巴着,说了声:“祝贺你。”
huáng头极度沮丧极度难为情地埋着脸,像一株惨遭bào风骤雨蹂躏的小草怎么也抬不起头。huáng头又一次错估了自己的境遇:所里没有一人在看他。大家都注意着刘gān事。
刘gān事镇定自若,但脸色变灰了。
散会之后,郑尔顺说:“刘gān事,请你留下,我们两个办公室开个会。”
郑尔顺说话很恭谦,含着一种祈求谅解的微笑。刘gān事回答的一句话却石破天惊。
“我不想开会。因为从现在起我就不是这个所里的职工了。”
郑尔顺没懂或者说不敢懂:“什么?”
刘gān事说:“辞职了。不要这只饭碗了。”刘gān事说出了这话后,仿佛如释重负,脸色恢复了平日的红润,神态也轻松自如了。
散会的人们又都纷纷跑了回来,聚集在刘gān事和郑尔顺四周。郑尔顺在主席台上,刘gān事在台下,两人一俯一仰脸对脸盯着。黎副处长和汪所长全都谱懂地望着这有人辞职的一瞬间。
杨胖子在人群中叫嚷了一声:“刘gān事你别开国际玩笑!”
没人答理杨胖子。谁都看得出刘gān事不是开玩笑。
郑尔顺说:“小刘,你别意气用事。”
刘gān事说:“我从不意气用事。”
“好吧。你暂时回家休息几天。”
“我不会再来。我现在就叫辆出租拉走我在所里的全部东西。”
郑尔顺跳下台,拦住刘gān事,说:“小刘,真没想到你是如此心胸,我当个所长就值得你不屑到如此地步!”
“不是。郑尔顺,不完全是。”刘gān事跨上台,说:“好,我索性对大家说个痛快,也算与大家同事一场,推心置腹告个别。”
刘gān事一向沉着稳重、话语极少、谨慎做人,忽儿一下子变了个风格,吸引得全所人目不转睛望着她。
“郑尔顺是我的同学,我承认这个在学校就没我的表现好的家伙当了所长,我心里是不舒服。但更重要的是在刚才那鸦雀无声的一刻里,我突然感到了一个憎恶,一种很深重的疲倦。我想到自从我进这个所工作以来,所里就没有平静过几天。十年里,所领导几次更替,每一次都复杂得不得了。其实呢,不论汪所长王所长,李书记孙书记,都是想把所搞好,可就是认为只有自己才有能力,别人都不行,都不能当头,就想尽办法抓对方短处。这样何年何月是个了结?我真是累了,我讨厌这一套了。我丈夫在海南工作得很出色,钱也足够我们一家三口花的。所以我gān嘛不轻松一次。彻底摆脱这里,到海南去工作。”
郑尔顺说:“你何必辞职,你可以办调动。”
刘gān事说:“我就是不想再求人了。无休无止的谈话。公章。等待。劝说。我一向就是个循规蹈矩惯了的人,就让我冲动一次,gān一次痛痛快快不计后果的傻事吧!”
所里年轻人率先热烈鼓掌,接着大家都鼓起掌来。
刘gān事受到鼓舞,举起拳头摇晃着说:“我相信我在海南可以找到更适合我的工作!”
人们捶起桌子当鼓敲。
刘gān事果然就此离开了流病所。
几天后的一个晚饭时候,huáng头在“安娜卡列尼娜”酒吧喝醉了。
“安娜卡列尼娜”是间搭在流病所围墙上的小酒店。店面打扮得花里胡哨。老板娘本名金枝,绰号安娜,本来是个家庭妇女,靠丈夫在流病所当门卫的工资生活,三年前其夫因qiángjian幼女判刑十五年,金枝就出来开了这个店。快五十岁的女人还涂脂抹粉,疯疯颠颠作少女状,便引来了附近一班làngdàng青年。是年轻人替她的酒店起的名。
平日安娜和所里人混得极熟,huáng头却是从来不理睬她的。huáng头也从来不吃餐馆,这一天下班没回家,不知怎么一头扎进了“安娜卡列尼娜”,多半可能是安娜引诱的。
huáng头喝了几盅之后就让安娜替他搬到门外吃。huáng头点了一桌的菜,其实也就是炒肉丝炒肉片炒jī蛋之类最普通的菜。huáng头不懂吃,自以为就豪阔得很了,面对大马路,吆三喝四做给行人们看。有几个人围拢过来之后,huáng头就拍桌大骂起来。从流病所骂到中国,从中国骂到全人类。
“他妈的谁尊重科学了?谁尊重知识分子了?那好,我就看着你们垮掉吧!你们那素质之低低到什么程度了!武汉市大街上的大幅标语:中山大道全线不准自行车带学龄前儿童。这是什么话?学龄后儿童就能带了?成人就能带了?狗屁不通嘛!再看公园门口的告示:今日地下儿童公园开放。又狗屁不通!应该是儿童地下公园嘛。没有知识、没有文化,这个国家完了。我心疼哪!你们看看人口,捡破烂的一生就是几个,智商高的只生一个,将来还不是个白痴的世界?森林乱砍乱伐。水土流失严重。先富起的是歌星笑星个体户,教授不如卖豆腐。”
有人说:“嘿,你懂得真多。”
安娜搔首弄姿说:“他是教授。”
于是配钥匙的、补皮鞋的、玩台球的都起哄笑起来。安娜骂了一句下流话,说:“老娘说的真话,正经八百的教授。”
huáng头后来很后悔,又不理睬安娜了。他想他毕竟是个副教授。他想国家要是不重视他完全可以不评他职称。慢慢huáng头就叫惯郑所长了。
chūn暖花开时节,李书记飞往美国考察。几封匿名信告不了他。李书记每道手续都合理合法。
汪所长住院了。耿院长对他很一般。汪所长住八张chuáng的大病房。
张gān事调到医药公司去了。
阮宣被安排到宿舍楼居住,女人们往那儿找他,办公楼就gān净了清静了。
郑尔顺过去学习成绩不好是事实,管理流病所成绩却不坏。他很希望刘gān事回来看看,刘gān事使他认识到如今中国的女人真还有点骨气。
中国人谁不想把自己的国家弄好?真是的!
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有一个藏族姑娘,倚着低矮的门框纺羊毛。她握着一种从来没有名称的自制的木头器具的手柄,不停地转动,杂乱的羊毛便被简单地绞成了粗细不均的羊毛线。
第一天,我看见了她,她在纺羊毛。她身后是蓝汪汪的巨大的天空。远处有山,山是光秃秃的,牦中在山坡上缓缓移动。门前的土堆上是一只晒太阳的懒狗。第二天,她在纺羊毛。四周和第一天没有什么区别。第三天,她在纺羊毛。一切依旧,时光在这儿百年如一日。
第四天,我走近姑娘。姑娘撩起沉重的眼帘望望我。羞涩地笑笑。我接过那油亮油亮的手柄,姑娘便教我纺羊毛我纺了很长时间,直到胳膊实在酸胀得动弹不了。可我抬头一看,太阳还在那儿,一动没动,我的心中悄悄泛起了无边的苍凉。
我和姑娘用手势对话。她让我参观了她十二年来纺织的所有羊毛制品。在这些背包、毡子、挂毯、坐垫和披肩中,我一眼就看中了一条披肩。这条披肩上用五颜六色织着西藏佛教中的某个故事,一个威武的神戴着狰狞的面具不知踩在什么敌人的身上。
姑娘最初有些为难。她为织成这条披肩花了整整两年的功夫。如果要卖的话,她的价钱将很高,她要二十块钱。
我掏出了口袋里仅有的一张百元大票,买下了这条世上绝无仅有的在四千米的高原上用两年青chūn织就的具有护身符含义的披肩。姑娘永远在这高原上,而我将带着她纺织的披肩去很多很多地方。
结果大家都嘲笑我。兰叶说:你真敢在外面用?我说:当然。
李晓非和吴双自然认为我有些疯疯癫癫。牟林森到底是搞美术的,对披肩倒能接受,却对我花掉一百元钱表示不以为然。他揉了揉我的头顶,说:我就烦小姑娘装贵夫人模样,居高临下,慷慨解囊,你呀还不够那个份呢。
牟林森又给了我一张百元钞票,规定我只能买吃食不能再买装饰物。
我的分辨屡次被他们打断。我也说不出在高原上面对那姑娘时的内心感受。我只得跟他们发急,嚷道:“我喜欢我喜欢你们少管闲事好不好!
从此,我就顽qiáng地使用这条披肩。兰叶经常冲我吃吃傻笑。她知道什么呀!
下午,我从昏沉的午睡中挣扎着坐起来,揉半天眼睛,然后轻轻摇摆着低烧之中欲醉欲仙的身体,靠在窗前远眺晶莹的蓝天和布达拉宫。我裹着我那条有争议的披肩,从披肩里探出一张苍白的瘦脸,瘦脸的颧骨那儿是一抹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发紫,耳垂上戴着从帧廓街买来的藏式银饰,银饰上镶满了蓝绿蓝绿的松耳石。我像个女巫,每天下午定时出现在同一窗口,用呆呆的凝望打发青chūn的岁月。
我不再喜欢饭店里的工作,穿件不属于自己的旗袍,站在餐厅门口对每一个打饱隔的人微笑。有些人是些什么人,哪里配接受一个纯洁女孩的微笑!我说我喜欢艺术,喜欢画画,凡听到的人都觉得十分可笑。父母已与我如隔鸿沟。他们连我跟几个朋友一起出去走走都不同意都不理解。他们可真是老了。我没有仗可打,我没有知青可当,我没有大学可读,我没有工作可做,我陷落在我的苍白的历史阶段之中。
我住的饭店紧挨着一个体育场。每天下午三点钟有一个马术队来训练。他们来了之后我就看他们。我天天看。在窗口,一动不动。以致于他们也习惯了我。有个骑huáng褐色马的小伙子骑术非常棒,当他策马从远处本来时,他总是要看我几眼。我喜欢看小伙子们骑马,我羡慕他们。在羡慕的情绪中我心里头常常泛起那莫名的无边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