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无尽岁月_池莉【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池莉

后来老师就找我谈话说:如果你是这样的当gān部,那就太没有原则了。

我说:我又不想当gān部。

消息传到大毛耳朵里,他对我说:其实你没有这个必要。你完全可以策略一点。

从那时候起,大毛就显然地比我成熟和比我有经验。后来他一直都走在我的前面,任何事情他都处理得比我们要好一些——这是同学们的评价。也就是说大毛总是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达到大多数人正在追求而追求不到的目标。开学后不久,传来全国恢复高考的消息。我们班包括我在内的绝大多数同学都想重新参加高考,选择自己理想的专业和大学,还有自己喜欢的城市。但是高教部有规定说是在校大学生一律不准许参加高考。然而大毛疏通了我们学校的领导关系,参加了高考并且被北京一所理工大学录龋大毛是我们班的唯一。若gān年之后,我才知道,大毛得以参加高考的原因是他给我们的校长搞到了一辆小轿车的指标。这种事情对于当时的我,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大毛走了,去了他的北方,去了他的理想。我是真心为大毛高兴的。因为大毛既憎恶学医又憎恶武汉这个城市。他常常很有煽动性地在男生们中间说:男不学医,女不学艺。说什么一个男人学了医就把一点男人气都学没了。所以大毛的学习成绩并不好。大毛很讨女生的喜欢。他与我们班上的柳思思搞得很热火,经常在班里公开地说说笑笑。柳思思是一个长相娇媚的女孩子,柳叶眉,流星眼,有颗小虎牙,风风火火,疯疯癫癫,说话没有一点遮拦。班里暗中流传着她的谣言,说她是与农村的大队长睡觉得到招生指标的。柳思思从见到大毛的第一天起就公开追求大毛。大毛对柳思思极其随意。高兴起来可以搂搂她的肩,不高兴的时候就说:滚开。

而我却喜欢上了学医。喜欢在安安静静的解剖室里呆着,把人体构造分析得清清楚楚,喜欢在清晨的校园树林里背诵课文。我优秀的成绩使老师和同学都对我非常看重和友好,我的学医生活如鱼得水。

多年以来,我因为父母是走资派一直忍受着种种屈rǔ。我的屈rǔ在医学院才开始得到真正的抚慰。我珍惜医学院的每一天。我对柳思思的传闻不感兴趣,对大毛与她的关系不感兴趣,对班里所有的热闹都不感兴趣。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原来我以为我完蛋了,现在我发现自己居然可以摆脱父母的影响,再创一个新的我。在我的行为举止里,充满了对新生的自己的爱护和培养,表现得十分地用功和矜持。就像孵卵的母jī,小心翼翼地连挪动一下位置都不敢。

更关键的是,对于我自己下意识地做出来的这一切举动,当时我并没有明确的认识。所以我和大毛无从jiāo流。我在我的世界里。大毛在大毛的世界里。我是一个好学生,班gān部。大毛是一个妖言惑众的坐不下来的成绩平庸的头痛生。我们不在同一种生活状态里。我们自然就无法保持在大卡车里的亲密。那亲密没有人再提起,就好像它没有发生过。

按说它应该顺利地发展成为一种健康的纯洁的友谊。至少和大毛应该是比较要好的朋友。遗憾的是我们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大毛要走了,我觉得我是真心地为他感到高兴,我自己也有如释重负之感。

大毛的走,果然一下子又把我们的距离缩小了。

大毛悄悄地在我的课本中塞了一张纸条,约我到很远的汉阳归元寺去谈谈。我如约而至。我去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要走了。

归元寺是一个古寺而不是公园。青年男女在公园谈话有谈恋爱的嫌疑。而禅寺是一个互启心智的好地方。武汉市这么大,公园这么多,我不知道大毛是如何想到了归元寺的。有时候大毛表现出来的智慧令我打心眼里佩服。在归元寺的石条凳上,我们并肩坐着,中间放着书本。我们进行了一本正经的jiāo谈。

我告诉大毛:由于他对他如何得以参加高考的原因闪烁其辞,讳莫如深,同学们一下子都与他疏离了。另外,还有嫉妒,同学们都嫉妒他,所以他应该谦虚谨慎一点。

大毛哈哈大笑了一通。大毛与我的观点完全不一样。他说:我走我的路,由他们去说吧!

在我二十岁的那时候,大毛的这种话是绝大多数人还不敢说的。我觉得他太张狂又觉得他很豪迈,这又是怎样的矛盾呢?我这个人总是容易陷入矛盾之中。在jiāo谈中,大毛仍然没有告诉我他能够取得学校许可参加高考的原因。对于这一点,我很是耿耿于怀。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固执地保持着我和他的距离。

大毛认真地对我说:你好好复习吧。明年,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学校同意你参加高考。你也一定会考到北京来的。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大毛说:你笑什么?你必须有一个明确的态度。

我告诉你,北京绝对是好地方。人在那里进步得快。

中国各行各业的jīng英人物都在北京。北京才是真正的大都市。

我还是不置可否地笑了。我固执地保持着我与他的距离。

大毛元可奈何地看了看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他明白了我们有许多东西无法jiāo流。他摸不着头绪在哪里。我也摸不着头绪在哪里。大毛只好转而说到武汉的气候。

大毛说:武汉他妈的气候太恶劣了!我相信你将来会有机会来北京的,我相信你还会有机会到其他许多地方的,你将会发现没有哪个城市比武汉的气候更恶劣。由于武汉恶劣的气候,武汉人的脾气也bào躁凶恶得很。你这种人与他们是相处不来的,你要受欺负的。所以,你一定要趁高考的机会转移到另外的城市去。将来后悔是来不及的。工作了以后再调动工作是一件非常难办的事情。

我承认武汉的气候是比较差。我也不否认我希望将来有机会离开武汉到更好的城市里去。但是我喜欢学医,喜欢我现在的学校,我不愿意挪窝。我心里觉得大毛有点爱说大话。我觉得爱说大话的人不深沉。我更喜欢深沉一些的人,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

大毛说:一般说来,女孩子学医是比较好的。你当然可以还是考医学院。

我说:哪里的医学院不都是一样的课程吗?

我突然就厌倦了。这种车轱辘式的谈话一点没有新意。一点没有结果。我打了一个呵欠。

大毛说你是不是累了?我说是。大毛露出失望的样子。我们就不再谈话。毫无意趣地进到罗汉堂数了数罗汉。后来就坐公共汽车回校了。

我和大毛相处的时间不能算长,我们在一个奇冷的冬天相遇,chūn天开学的时候大毛迟到了一个多月,夏季他参加了高考,夏末他就走了。大毛是坐火车走的。有一大群同学去送他。我掺杂其中。奇怪的是huáng凯旋也掺杂其中,他和大毛什么时候好了呢?

我还发现有一些我不认识的青年,穿的是武钢的工装,与大毛粗鲁地亲热着,揪他的耳朵撸他的头发。

真正是班上的同学倒没有几个,大家也都比较斯文。

柳思思肯定是来了的。她大胆而敏捷地攀上火车的车厢,飞快地替大毛掸着卧铺上的灰尘。在火车开动的时候,柳思思挥动着手帕,大声叫道:写信来啊!

我混在大伙中间,看见火车无形地移动了,我才感到了一种失落的恐慌。我想,就是这么一个粗黑的大毛毛虫吗?它真的开动了吗?大毛这个人就这么经过了我的身边,一去千里再难回返吗?

武汉的气候可是让我吃了大苦了。这十几年来,冬天的冷虽然没有冷过那个下油凌的日子,但是也实在是冷得太不像话了。房间里面没有暖气,房屋的墙壁都是那么轻保每一个冬季,在西伯利亚qiáng劲的寒cháo面前,我们的栖身之所就变得像儿童的玩具那么轻飘可笑。我们需要很多的御寒服装。尤其是在结婚生子之后,我惊恐地发现我们狭小的家在迅速地肿胀。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从薄到厚的毛衣若gān件。毛裤,棉毛裤,棉裤,棉袄,羽绒袄,各类背心若gān件。棉大衣,呢子大衣,驼毛大衣以及后来的羽绒大衣若gān件。每张chuáng呢,下面的垫絮从三斤重的到八斤重的若gānchuáng,上面盖的被子从最薄的毛巾被到三斤至八斤的棉被若gānchuáng。进入九十年代,又增加了几件皮服,云丝被,水鸟被,电热毯等等御寒物品。在十二月到三月初的日子里,我们一家老小在家里都穿得像太空人那么厚重严实,直着胳膊走来走去。需要出门的时候,大家才jīng简一下,利索地出门。武汉的户外比户内要暖和得多,樟树的树叶永远是油绿的。也许就是这种假象欺骗了人们,所以没有任何决策性的人物作出在武汉安装暖气设备的决策。

我们家的所有衣柜和抽屉里都塞满了衣物。在chūn天的梅雨季节里,所有的衣物都会发霉,然后就得在夏季白亮的阳光下,翻晒洗烫所有的衣物。这是一项浩大而艰巨又琐碎的工程。我每年都是打着赤脚,穿一件紧身背心,高高束起头发,以便更加麻利地进行工作。把全部的衣物晒透了,拍打gān净了,晾凉了,分类整理好了,事情还没有结束,还要在每个抽屉里写上标签。这是我摸索出来的经验。如果不写上标签的话,下一个冬天骤冷的时候,你就会急得乱翻一气。因为在这个冬天之后,我们将要使用其他三个季节的衣物,从chūn秋的chūn秋装到炎夏最单薄的丝绸衣裙,汗衫短裤和背心,还有竹chuáng,凉席,凉水壶,电扇和扇子等等。现在,我使用电脑。我用电脑图表记录四季衣物的安放位置。我相信这是任何电脑软件专家都想象不到的一个非常实用的用途。我感谢电脑,它免除了我年复一年制作标签的索然寡味的体力劳动。

通过好几天的辛勤劳动,一切都好了,在下一个冬季里,家人随时都可以穿上gān净的散发着太阳香气的冬装。好了!我要休息一天了。我扶着酸痛的腰眼,靠在阳台上远望长空,飞鸟在长空翱翔,它们带着我的眼睛优美地在云彩里滑动,什么都不要去想,真好!下午就可以静静地看书了。这样的时候看书,往往一看就看到心里去了。书也真好!或者,我也会去长江边,慢慢地散步,在江边的沙滩上坐着,听着江鸥跟在轮船后面馋嘴的尖叫,看着那光屁股的小男孩在沙滩上瞒跚学步。江水那微腥的气息沁人肺腑,滚滚的波涛可以拍打到你疲惫的灵魂深处。长江也真好!是不是只有这样,只有从最实在最与生存直接相连的最摆脱不了的辛勤劳动中直起腰来,一切的感觉才会加倍地好呢?

记得那是1991年的chūn节,我们家当时住在没有电梯的九层楼。那天我们的父母要来我们家吃团年饭。可是我们的水管子冻成了冰凌,家里没有自来水了。我只好把所有的菜都搬到楼顶上去洗,爬上水箱,把水箱表面的冰层砸碎,用塑料桶一桶一桶地打水,就像从井里打水那样。我的手背上布满了冻疮。在冰水里浸泡着,冻疮成了一颗颗的紫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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