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师傅首先打开了电视机。然后坐下,捶自己的腰,说: 我还没有死,又不逢年过节,你怎么来了?
这是一种不需要回答的责怪性质问,卞容大自然哑口无言,今天他准备好了要加倍忍耐的。卞师傅的责怪还要进一步延伸,他说: 你这样单独一个人来,不怕你老婆说你偷偷给我们钱了?
卞容大勉qiáng笑了笑。卞师傅对儿子的表情嗤之以鼻,说: huáng新蕾以为你是富翁吗?会拿出成百上千的钞票孝敬父亲吗?一个小小的科级gān部,在那种没有一点油水的单位,能有几个钱?
卞容大还是勉qiáng地笑了笑,说出了一句简单的话。他说: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 卞师傅从儿子的态度里嗅到了反抗和自卫的气息,他被激怒了。 怎么样?我说得不对?你提升了吗?你搞赢严名家了吗?现在是什么日子什么物价?我那点退休工资,要养活我和你妹妹,我容易吗?啊?我出去连个大牌都不敢打,我有脸面吗?现在再穷的老头,没有退休工资的老头,偶尔也敢打个大牌,我敢吗?人家都有儿女孝敬,逢年过节,都是成百上千地给钞票,我呢?一点小礼物,一只小信封,还是一点小礼物,还是一只小信封。现在想想啊,人生真是没有意思啊,我从少年时期就拼命努力,就懂得为将来的后代创造良好的生活环境,我生儿育女,呕心沥血,就连为你们取名字,都不肯有半点马虎,不知道翻破了多少本书,结果呢?现在我是什么光景?我得到了什么?你别埋着头死不吭气,看看电视,那里头晃动着多少人,哪一个人不比你父亲衣着体面?
卞师傅一口气倾诉完毕,末后吐出了长长呻吟。突然,他的双手垂落下来,就像死去的小鸟一样耷拉在膝盖上。卞师傅的姿态充满了对他人的绝望和自怜的悲凉。卞师傅保持着他的姿态,恨恨地望着空中,许久许久地缄默。电视机在房间的昏暗角落里发出与此无关的声音。
卞容大再努力,也笑不出来了。他的胸口郁闷,手足无措,感到窒息和难堪。几天来的思考,几天来的决心,几天来的设想和演练,刹那间全都泡汤了。卞容大再三再四地翕动着嘴唇,话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最终,他还是慢慢握起了拳头,他不得不寻求他的左手。忽然,卞容大想起了怀里的钞票。他仓促地把它们拿了出来,放在父亲的餐桌上。婉容欢叫:钱!钱!哥哥!哥哥!钱!
卞师傅疑惑地看了儿子一眼,赶紧伸手拿过了钞票。卞师傅掂了掂钞票,立刻做出了判断: 六千。
钱!哥哥!钱!哥哥!卞师傅怒斥女儿: 住嘴!看你敢告诉别人!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婉容顿时不出声了,但是她不难堪,她捂嘴窃笑。婉容知道钱是好东西。
卞师傅关上窗帘,关上房门,打开了电灯,并再次警告了女儿。卞师傅拉过椅子,端端正正在桌子旁边坐下,将一块湿抹布放在手边,他开始点钞票。卞师傅点钞票的手法比银行职工更加娴熟。只听得一阵风chuī草动,钞票就点好了。
果然六千! 卞师傅得意地说。卞容大走不出他的来历之路了。从父亲到儿子,是一条狭窄的血缘甬道。在卞师傅看来,他的儿子本来还应该是乡下人的,是他改变了儿子的成分,而儿子,就应该深深懂得继续奋斗和回报父亲。
卞师傅出生在湖北huáng坡的一个小乡村,他从小就显露出了一种过人的天分,那就是jīng于计算。农闲的时候,卞师傅常常跟着父亲外出卖小鱼小虾,只要他父亲一报出斤两,卞师傅紧接着就可以报出价钱。由于有这么一个灵敏准确的活算盘,大字不识的父亲便勇敢地走出了乡下,把鱼虾卖到了武汉市。有一日,卞家父子满满的一担鱼虾,被一家新华书店的采购员全部购买了,因为他们单位要加餐,卞家父子,跟着采购员,将一担鱼虾直接挑进了新华书店的食堂。采购员并没有立刻付钱,说是现在太忙了,等会给你们钱,放心吧!采购员诚恳又和善地要他们爷俩去逛逛大街,下午再来取钱就是了。国家的单位,不会吃东西不给钱的。生意做得这么利索慡快,卞家父子都高兴,他们就真的去逛大街了。结果高兴得过头,逛得晚了,下午回来的时候,书店下班关门了。第二天早上,采购员没有再来上班,他死了。据说采购员抢道过铁路,被火车撞了,当场死亡。
由于鱼虾已经被吃掉,没有人相信卞师傅报出的价钱,一个十五岁的乡下孩子,谁肯相信?卞师傅的父亲无奈地哭了,拉起儿子,准备回家。
卞师傅甩掉了父亲的手,他告诉父亲:他不走了!父亲可以先回家报信,但是卞师傅就决心赖在新华书店不走了!采购员不是信誓旦旦地说:国家的单位,共产党的天下,不会吃东西不给钱的吗?
卞师傅留在了书店里。他不哭,不闹,不搞破坏,就是呆在书店里。书店下班关门,他就抱着桌子腿不走。好几个售货员上来,抱的抱,搂的搂,把卞师傅的手掰开,迅速地将他抬出大门。然而第二天一大早,卞师傅还是来到了书店。在许多天里,被饥饿折磨得日渐消瘦的卞师傅只说两个字: 给钱! 同时,卞师傅开始小心翼翼地用jī毛掸子为书店做清洁。有一次,遇上了一笔大量购书的买卖,女售货员的珠算一再出错,忽然,卞师傅报出了准确的价格。卞师傅的神速计算天赋,在新华书店,被售货员们奔走相告,经过一再重复的试验之后,卞师傅获得了售货员们的喜爱。尤其是女售货员,对卞师傅大动恻隐之心,她们把他带到浴池去洗澡,理发,吃牛肉米粉,给他穿上了gān净的旧衣服。当卞师傅从女售货员们的母爱之手中挣脱出来的时候,人们发现,卞师傅原来是一个眉清目秀,憨厚老实的少年。卞师傅的父亲,再见儿子的时候,好久都不敢上去相认了。
新华书店始终没有付钱卞家父子,他们含含糊糊地容留了卞师傅。还是在女售货员们的积极怂恿和张罗之下,卞师傅被书店送到自己系统的技术学校,参加了文化学习。卞师傅抓住了这个机会,以优异的成绩令人瞩目,毕业之后,新华书店对他张开了欢迎的臂膀。
卞师傅正式参加了工作,成为了新华书店的一名光荣的营业员。他戴上了深蓝色的袖套,拿着jī毛掸子,爬到梯子的顶端,去掸扫书柜顶端的灰尘,同时毫不耽误地为顾客迅速计算出购书的书款。女营业员们再也不用爬高,也再也不用练习珠算了。
但是,卞师傅一直都是郁郁寡欢的。新华书店是一个堂堂的国家单位,他们却始终欠着卞家的那担鱼虾钱,多年来,居然没有一任领导和任何有正义感的职工出来打这个抱不平。他们的态度,在卞师傅看来,显然是城市人所共有的那种对于乡下人的毫不在意和蔑视。随着卞师傅的城市生活日渐长远,他发现了问题的根本症结所在。这就是:新华书店一定有人在贪污。国家买东西,是不会不给钱的。一定是有人把这笔钱给贪污了。卞师傅决心不放过这个隐藏很深的贪污犯,他一直暗暗观察着,每逢大小政治运动到来,他都要用匿名大字报和匿名信的形式,揭发他认为的那些可疑分子。另外,卞师傅永远不能够原谅绝大多数的女营业员。因为她们做过头了。她们实际上把卞师傅当做了玩物。卞师傅是她们廉价的长工。当卞师傅到了婚龄,她们纷纷替他做媒,可是介绍的全都是乡下姑娘,没有任何人愿意把她们自己或者她们的女儿嫁给他。因此,卞师傅在替她们到食堂打饭的时候,常常在楼梯拐角处,把唾沫喷到她们的饭碗里。
卞师傅发现了所有城市妇女共同的缺陷:好逸恶劳自以为是爱慕虚荣!卞师傅的第一任妻子是这样,第二任妻子也是这样。她们都不让他说huáng陂话,一定要他学说难听的武汉话。她们都是城市妇女,因为卞师傅暗暗发誓非城市女人不娶,卞师傅相信他自己有这个本事!然而,她们和新华书店的女售货员们一样,无一例外地有着共同缺陷。谢天谢地,卞容大的母亲因病早逝了,婉容的母亲自觉地提出离婚了,她生了一个畸形肥胖儿居然还不知错!妻子们的离去,固然免除了卞师傅与她们一辈子的纠葛与烦恼,但是,这些女人,却把幼小的儿女甩给了他!女人可以不负责任,男人却不能够。卞师傅是一个男人。孩子是男人的骨肉、血脉和香火,卞师傅必须养好自己的孩子,他有这个骨气和能力!
在抚养两个孩子的漫长岁月里,卞师傅常常勒紧裤带喝杂粮稀粥,把白花花的米饭都留给他的儿女吃。就连两个孩子的名字,卞师傅都是不能够让别人随便取的。尽管他们的母亲都是有文化的城市妇女,她们为孩子取名的水平,卞师傅真是不敢恭维。卞师傅当然不会采纳她们肤浅的意见。儿子出世前后,卞师傅正在文史古籍类柜台售书,他在书上翻阅到了林则徐。清朝的朝廷命官林则徐,自小聪明过人,为官之后,又是与众不同,他意志坚定,清正廉洁,刚直不阿,胸怀广阔,林则徐有一幅著名的自勉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对于自小聪明过人的人物,卞师傅总觉得自己的性格和命运与他们有共同之处,当然,林则徐的运气要好得多。由此,卞师傅在林联中取意,为儿子取名为 卞容大。
卞师傅的女儿是个畸形肥胖儿,不错,但是,无论她多么肥胖,她总归是父亲的心头肉,她总是最高贵的公主,于是,卞师傅为女儿取名为 卞婉容 。与末代皇帝溥仪的皇后同名。
历史事实证明,卞师傅依靠自己的能力,呕心沥血,含辛茹苦,养大了自己的儿女,并且儿子卞容大,从小作业工整,成绩优秀,人见人夸,之后考上了大学,被新华书店最有身份的女营业员陈阿姨看重,硬是巴结着,把她的女儿嫁给了卞家。
试想,一个十五岁的乡下少年,挑着一担鱼虾进城,最后在大城市扎根开花结果,居住在了中山大道的集贤巷里!要知道,集贸巷巷子口就是大名鼎鼎的南洋烟草大楼,1926年,宋庆龄就在这里办公和居住。而卞家祖宗八代,在卞师傅之前,都是目不识丁土里刨食的农民啊!
卞容大从来没有对父亲的创业史公开发表过自己的看法。但是他的心里非常明白:离宋庆龄女士居住过的地方再近,父亲还是一个农民。父亲对待许多事情的观点、态度与做法,卞容大绝对不能苟同,当然更不会像父亲那样去做了。
那么,卞容大怎么做,才能够算是 深深懂得继续奋斗和回报父亲 呢?怎么做都是不行的,卞师傅有他的标准和要求。
看着父亲专注地数钞票,看着父亲将钞票锁进抽屉里,看着父亲用罕见的和蔼,同谋般地对儿子说:你把钱放在我这里,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绝对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手里有这笔钱的!看着这一切,听着这一切,卞容大和父亲好好谈一谈的幻想彻底粉碎了。
父子俩这一次的分手很滑稽。大约因为卞容大一次性给了六千元钱,卞师傅到底有些过意不去了,他想在指责和鄙视之外,再和儿子说点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