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灯_贾平凹【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带灯点着一根纸烟靠着里屋门吃,竟然吐出个烟圈晃晃悠悠在空里飘,她平日想吐个烟圈从来没有吐成过。她说:不打啦,他不去镇政府也行,反正离天明还早,他们在这儿,咱也在这儿。并对竹子说:你去镇街敲谁家的铺面买些酒,我想喝酒啦,如果有烧jī,再买上烧jī,公家给咱报销哩。竹子竟真的去买酒买烧jī了,好长时间才买来,带灯、竹子和司机就当着王后生张膏药的面吃喝起来。

王后生和张膏药先还是不理不睬,闭上眼睛在那儿坐,后来张膏药就偷眼看,说:带灯主任,咱能不能谈判?带灯说:竹子你喜欢吃jī腿还是jī翅?竹子说:我爱吃jī冠。带灯说:jī冠味重,你说什么,谈判?竹子,他说要谈判?竹子说:他有啥资格和政府谈判?你尝尝这jī爪吧。带灯和竹子又吃jī爪子,吃得双手都是油。张膏药说:我是说我给你们谈谈。带灯说:噢,行么,你想谈啥,你谈吧。张膏药说:这,这……带灯说:这什么呀,舌头不好使唤?吃啥补啥,给你个jī舌头?把jī头掰开,抽出舌头给了张膏药。张膏药一下子就咽了,说:你们嫌jī头没肉了,不要扔,给我。带灯说:给你。却只给了半个jī头。张膏药说:不让我去上访也行,但得给我说……王后生就抢了话头,说:那八棵柏树不该属于村集体而应归于张膏药。带灯说:我没问你,你上访你的我不管,我只问张膏药。王后生说:我是陪张膏药上访的。张膏药说:他是陪我,是我的代表,他说什么就是我说什么。带灯说:行么,八棵柏树不该给你张膏药的就违反个原则给了你张膏药吧。王后生说:一棵树奎半元,八棵树二百四十元。带灯说:给二百四十元。王后生说:坟上二十棵树要归张膏药十棵,一棵三十元,十棵三百元。带灯说:三百元。王后生说:我们虽然还在樱镇,但我们已准备要上县的,迟早都要上县的,那去县上坐车每人十元,两人二十元,回来也二十元。带灯说:你不说在县上,我也要说是在县上找到你们的,去县上给二十元,但被我们寻回来了就坐着我们的车子,车钱我们也不收了。王后生说:在县城当然得吃饭,吃了二十元包子。带灯说:哼哼,还有啥?王后生说:还买了一包纸烟,好纸烟。十八元。带灯说:张膏药不吃纸烟。王后生说:我吃的。带灯说:你吃我不管。王后生说:你不管也行,张膏药给我买的纸烟。张膏药说:这要算哩,十八元。王后生说:总共多少钱了?带灯说:五百八十八元,算六百元。王后生说:元黑眼打伤了张膏药,药费最少也二百元。司机二话不说就打我们,张膏药额颅青了,我后脑勺疼,是皮肉疼,这医药费咋算?司机却啪的在张膏药额颅上打了一拳,说:刚才我没打张膏药,现在补了。带灯制止了司机,说:一人十元,行了吧。王后生说:jīng神损失费呢?受污rǔ费呢?带灯说:是不是你得了糖尿病也给钱?张膏药这头上没毛了也给钱?你再胡搅蛮缠,我就叫派出所人来,一分钱也甭想要了!张膏药说:那好,那好,我没啥要求了。带灯说:你要挟成功了么。张膏药说:我不是要挟,我是靠政府么。带灯说:我现在就给钱,你们立马写再不上访的保证书。王后生就从身上掏了笔纸趴在炕桌上写,带灯翻遍口袋,只有五百元,竹子和司机也在身上翻,凑够了一千元。一手jiāo钱一手jiāo保证书。一切办妥了,张膏药说他去个厕所,王后生说他也去,厕所在房后边,司机就跟着。

过了一会,张膏药出来,王后生也出来,两人好像才吵过,都嘴噘脸吊着。张膏药小步跑到带灯面前,低声说:王后生问我要钱哩,说给他分一半。带灯说:该他的给他,咋能给他一半钱?张膏药说:要不是他,你们不会给我这些钱的,他说给他一半,至少也要三分之一。带灯说:你给了?张膏药说:我给了他一百五十元,他不行,还是要,我答应给他十张膏药。他要再缠我,你要帮我说话。

六点半带灯和竹子一到镇政府,镇长竟然也没睡,还等着。听汇报说没等王后生张膏药上访就从县城找回来处理了,镇长喉咙里嘎啷响了一声,说:我就知道你们能办事,也办得了事!

鞭pào在屋檐上响

第二天中午,张膏药来到镇政府大院要找书记和镇长,书记和镇长在办公室研究事,白仁宝赶紧跑出来,说:钱已经给了你,你也写了再不上访的保证书,你还要gān什么?!张膏药说:我来谢呀,给政府放一串鞭pào!

张膏药果然在院子里放鞭pào,还大声说:政府好,政府好,我的问题解决了!他提着鞭pào转着圈儿放,放着放着pào仗皮蹦了手,就忽地一扔,鞭pào扔在了屋檐上,烟雾和pào仗皮罩了屋檐下刘秀珍的房间门窗,刘秀珍呀呀地叫。书记和镇长也从办公室出来了,站在台阶上笑。镇长说:带灯呢,竹子呢,喊她们出来!

带灯和竹子在房间里还睡着,睡得太沉,院子里再响动都没醒。

给元天亮的信

像树一样吧,无论内心怎样的生机和活力,表面总是暗淡和低沉。树中的水分在心中循环反复不停地轮回,那是别人看不见的而我能看到的生命线。树根在地下贪婪地寻找和汲取水流于体内急切而幸福地运行,然后变成气变成云,天上就有白云彩霞又成为树的追求和向往。现在树心发成千般叶子,叶子全蔫得耷拉了,只为迎接雨的到来。

正是近晚,我突然喜欢了近晚的山风,哪个季节哪个早晨或午后的风也没有它持续和耐烦,能抚慰畅想。晚风有太多的话语说给叶子,太多的jiāo待留给树木,太多的无奈留给夜晚。

几天没有给你说话了而觉得竟然没法张嘴。想说说昨天在坡上滑了个屁股墩把裤子绊个口子,想说吃了架嫩五味子把嘴吃烂了,想说山jī中的小母jī其实很jīng神很风采,想说其实我总是想着你没有忘。我想说也许我不发信扰你是最好的对你。我想说我现在觉得整天在山上跑在地上跑像头shòu我有点自卑。

想要什么就是缺少什么吧,这十多天怎么睡前醒后就想几遍猪蹄儿jī翅和炸臭豆腐片儿。但不能吃,我有些胖了。就像人的思想意念里很想要什么常常又要不得,只能疲疲地空想象。人实在是一株有思想的芦苇,但我想当野芦苇,野芦苇心是实的而且芦花更经风。

风把一枚羽毛chuī拂到了我的头顶,谁的羽毛呢,是huáng鹂的是白眉子的还是鹳的,在斜阳的余晖里灵光闪动。我突然觉得你能画画吗,你应该会画画,那你就画一幅画吧:远处的山头一只小鸟在欢快啄着草籽,边上写个归;山地上坐一村妇,在微笑着相思,身边的青葱开着百合,边上写个爱。

读了一本杂志,上面说到佛不问三句话:不问自己在哪里,不问什么时间,无关乎生死。我的心突然觉得我是进了你庙里的尼姑。有这个想法我很是高兴和安然,同时也释然,自己把自己从庸俗中解脱出来,终于到达永恒的路口。我给自己有了定点和起点的,同时我也掉下几颗泪。像天空艰难刮落浮虚的酷霜,让天空走向肃穆和冷静。让我在你的庙中静心地修行,边修边行。

领陈大夫去给王随风的男人看病

镇西街村的李存存和南河村的陈艾娃都给带灯捎话,让去吃蒸卤面。豆角熟了,土豆和豆角拌的蒸卤面特别好吃。带灯没去,倒到王随风家来看望王随风的男人。王随风上访上得成了神经质,根本不听劝说,但王随风的男人老实,听说病了,带灯就可怜他,买了一纸箱的方便面,还有一包火腿肠。王随风没在家,男人在炕上呻吟,没有打针,也没有吃药,脚都肿了。带灯想给那男人开药方,再抓些药的,但他脚腿指头按下去就一个坑儿,耽心自己治不好,便出了门去找陈大夫。

陈大夫说:他腿肿了,你瞧我这腿。把跛着的那条腿提起来,放在凳子上,像放了一节死长虫。他不肯出诊,出诊就要出诊费。带灯说:你积些德,也不至于走路路不平。陈大夫说:就你咒我。带灯说:我请不动你,让工会曹老八请你。陈大夫说:曹老八我不怕。你咋不说年底个体医生要换行医证呀?带灯说:你还知道呀,我偏不说!

陈大夫在王随风家给王随风的男人号脉,说患的是脑血管硬化病。带灯说:怪不得他病得重,你开药方,我也学学。陈大夫有些得意,就讲用药的道理:huáng芪生温收汗固表脱疮生肌,气虚者莫少。人参大补元气止渴生津调脾益胃。甘草温调诸药。苍术除湿。柴胡味苦能泻肝火,寒热往来。当归生血补心。huáng柏降火滋yīn骨益温热下血堪任。升麻性寒清胃解毒,升提下陷。细辛性温少yīn,头痛利窍通关。陈皮甘温顺气宽膈留白和胃消痰。药方:huáng芪蜜炒十五克,人参十五克,甘草炙十五克,苍术米泔浸炒十五克,川芎十五克,升麻十二克,柴胡十五克,陈皮十二克,huáng柏酒炒十二克,蔓荆子十二克,当归二十克,细辛十五克。喝五副。带灯说:好,你回去了就在你药堂里抓好,明天我拿了送过来。陈大夫说:那药钱。带灯说:恁俗气?没药钱!

出了王随风家,陈大夫说他走不动。带灯后悔来时把摩托让给竹子和段老师去县城买衣服,他们就站在路边等顺车。等来的竟然是镇政府的小车,带灯正拢头发,发卡还在嘴里咬着,腿一叉,把小车挡住。陈大夫说:你神!

小车上连同司机四个人,都是镇政府大院的小gān事,他们奉了书记的指示,到一些村寨采购了土蜂蜜、木耳、huáng花菜,还有土jī蛋和腊肉。书记每季度都让采购些土特产要给县上一些领导和部门送,他送礼公开,说:这不是行贿,是联络感情,一份土特产值不了几百元钱,却给樱镇换回的是几万元几十万元。以后凡是对樱镇有利的,都可以送礼,经我同意了账就报。带灯上了车,要车上人再挤挤让陈大夫坐了,说:把陈大夫捎同广仁堂,将来你们谁病了,陈大夫会好好给治的。

这些小gān事都是镇政府的长牙鬼,刁蛮成性,拉帮组伙,带灯平时不和他们多话。他们采购了土特产后在村寨里吃了饭喝多了酒,对带灯大加奉承,然后大夸他们自己的本事大,该逛的都逛了,该拿的补贴照拿。再然后又说镇长这次没给妇联主任的助手发一百元补助,他们要喝酒后嚼十分钟茶叶了就去镇长那儿去闹,不把事说成是guī孙子。翟gān事能chuī,还chuī他来镇政府工作四年了,经历了一场大水,目睹了镇中街村的一场大火,见了大美女带灯和竹子。他们像狗屎一样烦人,带灯就不说话,拿手捂鼻子。

把陈大夫送回广仁堂,竹子和段老师在一家小饭店里吃石锅炒粉,见了带灯,拉进去就一块吃,不吃不行。吃了一会,对面桌前的凳子上蹴着一个人,也是吃了炒粉,用茶水咕噜咕噜涮嘴,只说涮了嘴该吐呀,却一仰脖子咽了。带灯不吃了,扭头往店外看,元黑眼的老婆就迈着八字步走过来。这胖女人穿着一身的黑,袖口却镶着浅花白边儿,头梳得光光的,站住了,仍然是八字步,双手勾在腹下,说:他婶呀,吃了没有,老人身子还好,娃还乖?带灯每每见着这女人了,就爱看这女人的神气,那叫做婶的回答着问候,却低声告诉了元黑眼又和谁谁勾搭了,这女人倒说:让他折腾去,他折腾倒给我省了事!带灯要笑没有笑,却远远瞧见了两个人,白色的西服,白色的西裤,连皮鞋都是白色的。拐往去镇政府的那条巷去,心想,来镇政府办事的,穿得这么怪异?!蓦然觉得是自己的丈夫,定睛看时,果然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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