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门口有人说话:“来时我还说这一身衣服脏哩,到这儿了倒觉得gān净!”我一回头,是几个剧团人。其中一个老女演员说:“你一到乡下都英俊了!”那人是齿齿牙,微笑了一下,嘴没有多咧,说:“这么还有文化站?”老女演员说:“清风街出了个夏风,能没文化站?”一直站在牌桌后头看热闹的狗剩往门口看了看,弯着腰就出来。狗剩是五十多岁的人,黑瘦得像个鬼,他把头伸到老女演员面前,突然说:“你是《拾玉镯》?”老女演员愣了一下,就明白了,笑着点了点头。狗剩说:“我的碕呀,你咋老成这熊样啦?!”老女演员变了脸。狗剩要和她握手,她把手塞到口袋里。
事后我听说啦,三十年前县剧团来清风街演了一场《拾玉镯》,拾玉镯的那个姑娘就是这老女人演的,狗剩爱上了那姑娘,晚上行房就让媳妇说她是那姑娘,惹得媳妇差点和他闹离婚。狗剩让名角生了气,上善出来忙解释狗剩没有恶意,只是不会说话,抬脚把狗剩踢走了。
名角是演《拾玉镯》成名角的,她也就一辈子只演《拾玉镯》。她的情绪没有缓过来,中午吃饭前的时候说胃疼,要回去。清风街之所以同意包场戏,就是冲着几个名角,这下要砸锅呀,夏天智就让赵宏声针灸治胃病,老女演员说不用,还要回去。白雪就老师长老师短地恳求,还将夏天智画的秦腔脸谱拿出来,其中一张就是专门画她的装扮的,老女演员才说:“我真的老了?”白雪说:“你没老!”老女演员说:“人咋能不老呢,我是老了。”白雪说:“人老了艺术不老啊!”老女演员说:“那好吧,我不走了,但晚上取消《拾玉镯》,我只来段清唱。”
我本来是不去夏家凑热闹的,上善硬拉着我去,我才去的。白雪穿了双瘦皮鞋,把脚收得紧紧的,真好看。中星他爹信佛,给我说过菩萨走路是一步一生莲的,我看见白雪走过来走过去,也是一溜儿一溜儿的花。赵宏声问我看啥哩,头老不抬,发痴眼儿?他鬼得很,知道我的心思,可我不敢瞅白雪的脸,我还不能瞅她的脚吗?我转了身,对着院子里的花坛,花坛上种着月季,花红艳艳的。赵宏声说:“你今日可别多喝酒!”我拿手去掐月季叶,叶子颤了一下,我知道叶子疼哩,就松了手。
院子里噼噼啪啪响过鞭pào,上善就主持了宴会。夏家待客虽然没有太多地请人,人还是来了许多。武林是最后到的院门口,他来训斥他老婆,他老婆黑娥来得早,他说:“你,你回呀不不回,一,一,一会儿上礼,啊你是有钱,钱,钱哩?”正好四婶出来,让武林快进去坐席,武林说:“我,我,我,没钱呀婶子!”四婶说:“谁要你上礼呀?!”武林就说:“啊过一个月,是,是,是我娘的三三三周年,你也,也来,啥都不,不,不要带噢,噢。”村主任君亭和支书秦安是相跟着来的,秦安先站在院门口念门联:不破坏焉能进步,大冲突才有感情。就锐声说:“是宏声写的吧,写得好!”上善就拥他们在主桌上坐了,开始讲话。上善能讲话,说得很长,意思是夏风是个才子,白雪是个佳人,自古才子配佳人,那是天设地造的。虽然在省城已办了婚礼,但在老家还得招呼老戚旧亲,三朋四友,左邻右舍,老规矩还是老规矩!那么,东街的本家,中街的他姨,西街的亲家,南沟来的他舅,西山湾来的同学,还有在座的所有人,都把酒杯端起来,先贺咱老校长福喜临门,再祝一对新人白头偕老!都端起酒杯了吧?众人说:早都端起了,你说得太长!上善说:那就gān杯,都得喝净!gān过了,众人都要坐下,上善又说:“先不急坐,再把酒倒上,让秦支书讲话!”秦安就让君亭讲,君亭说我是本家子哥,你讲。秦安说:“我不会说话,要我说呀,对这一对新人哇,我只说一个字,只一个字:很好!”众人都笑了,说:“明明两个字,怎么是一个字?”秦安愣了愣,也笑了,就坐下来。众人也就坐下来。席间,有人给夏天智脸上抹红,夏天智说婚结了给我抹啥子红?众人便起哄:今日不耍新郎新娘了,就耍你,你得来个节目!夏天智也不擦脸上的红,喃喃道:我出啥节目呀?就叫喊四婶把他画的那些秦腔脸谱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四婶说:“你咋恁逞能的,拿那些脸谱有啥看的?”夏天智说:“你不懂!”四婶就从柜里搬出一大堆马勺,马勺背上竟都画着秦腔脸谱。我知道夏天智能画秦腔脸谱,但没见过能在马勺上画,画出了这么多,一件一件竟摆得满台阶上都是。众人便围进去瞧稀罕,你拿一个,他拿一个,掖在怀里,别在裤带上,也有拿了要出院门。夏雨急着喊:“哎!哎!”夏天智却说:“谁要爱上的,就拿上!”众人说:“四叔比夏雨舍得!”马勺立时就被抢光了。夏天智脸上放光,说:“热闹,热闹!我再给大伙放段戏!”又从卧屋取了个台式收音机,拧了半会儿,正巧播放着秦腔曲牌。音乐一起,满院子都是刮来的风和漫来的水,我真不知道那阵我是怎么啦,喉咙痒得就想唱,也不知道怎么就唱:眼看着你起高楼,眼看着你酬宾宴,眼看着楼塌了……我唱着,大家就看我,说:“这疯子,这疯子!”上善就过来拿了一只大海碗,满满地盛了米饭,又夹了许多肉在上面,给我说:“引生,你那烂锣嗓能唱个屁!把这碗端上,好好坐到花坛沿上吃,吃饱!”然后他高声说:“要唱我来上一板!”众人都起哄:“唱!唱!”上善真的就唱啦: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后,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头,走一步退两步只当没走,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唱着唱着,一只苍蝇站到了他鼻尖上,他拍苍蝇,就不唱了。音乐还在放着,哑巴牵着的那只狗,叫来运的,却坐在院门口伸长了脖子呜叫起来,它的呜叫和着音乐高低急缓,十分搭调,院子里的人都呆了,没想到狗竟会唱秦腔,就叫道:“上善上善,你唱得不如狗!”来运在这场合出了风头,喜得哑巴拿了一根排骨去喂它。但来运叼着排骨不吃,却拿眼睛看我。我也看着来运,我叫:“来运,来运!”来运就卧到我腿前,我看出了来运前世是个唱戏的,但这话我不说破。花坛边的痒痒树下,夏风和赵宏声说话,他们是小学同学,夏风说:“瞧我爹,啥事都让他弄成秦腔会了!”赵宏声笑着说:“四叔就好这个么。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白雪活该就是给你爹当儿媳的。”夏风说:“我就烦秦腔。”赵宏声说:“你不爱秦腔,那白雪……”夏风说:“我准备调她去省城,就改行呀。”米饭里边吃出了一粒沙子,硌了我的牙,我呸了一口米饭,又呸了一口米饭。起身要走时,秦安过来问起夏风:“新生没来?”夏风说:“没见来么。”秦安就给夏天智招手,夏天智端着白铜水烟袋走来,两人叽叽咕咕了一阵,我逮听着他们在商量着晚上给剧团演员披红的事,秦安说:“五条呀,一人还得十斤jī蛋,一袋苹果,这笔账不好报哇?”夏天智吸了一阵烟,就把白雪叫来。白雪就站在我的旁边,她的身上有一股香,她的裤管上粘着一个棉花球儿,我想给她取下来,但我没敢。白雪说:“那就只给王老师一个披红吧,她称得上是表演艺术家了,到哪儿演出都披红哩。”秦安说:“这得和君亭研究一下。”就叫了君亭过来,君亭听了,口气很硬地说:“剧团是村上请来的,当然应该负担人家!”秦安看我,我把脸埋下吃我的饭。秦安低声说:“毕竟是给夏风白雪贺喜来的……”君亭说:“碕,那又咋啦?演戏还不是全村人看,如果没有夏风的婚事,你就是出钱人家肯来?庄稼一季一收的,人才是几百年才出一个,夏风是清风街的一张名片了!咱可以宣布,如果以后谁的事弄到像夏风这么大,家里的红白喜事村上就一揽子包了!咱明事明gān,用不着偷偷摸摸的。”夏天智说:“这……”秦安说:“君亭说的也是,那咱班子就算决定啦。包场费一千元,红绸被面一条,还有jī蛋,苹果都让新生那边办,款项从他的承包费里抵就是。”当下,秦安让夏雨去找新生,夏雨打了一个口哨,来运就厮跟了他,夏雨还说:“引生你和我去!”我看了一下白雪,白雪给各个席上敬酒哩,我说我不去,夏雨恨了恨,从饭桌上拿了一包纸烟才走了。
差不多是jī都上架打盹了,天还没漫下黑,亮着一疙瘩一疙瘩火云。我在门口啪啦啪啦抖被单,隔壁来顺说:“今日有戏,这天也出祥瑞,怪怪的?”这有啥怪的,秃子,来顺是秃子,天也发了烧么!来顺说:“你才发烧哩!”我就是发烧哩,吃毕宴席回来我睡了一觉,睡着睡着身子发烫,我之所以抖被单,就是看把被单烧着窟窿了没有?没有烧着,只抖下几个屁弹。一只猫从树yīn下跑过来,白的跑成了红的,钻进厨房的烟囱中去了,再出来,是个黑猫。来顺硬着脖子往戏楼下去了,我一直等到锣鼓吵起,喝下半勺浆水才赶了去。
清风街的人差不多都在戏楼下,中间有条凳的坐了条凳,四边的人都站着,站着的越站越多,就向里挤,挤得中间的人坐不住,也全站在了条凳上。人脚动弹不了,身子一会儿往左侧,一会儿往右侧,像是五月的麦田,刮了风。那些娃娃们从戏台的墙头爬上去,坐在台上两边,被撵下来,又爬上去,赖成了苍蝇。我就听谁在喊:“引生呢,让引生维持秩序!”我近去从台口拉那些娃娃腿,三下两下全拉得掉下来。人窝里有骂声:“疯子,你要出人命啊?!”但我很得意,凡是群众集会只有我才能维持了秩序。
文成一伙跑到戏楼后面,趴在后门缝看演员化妆。我也跑去看了,我要看白雪在没在后台,但没见白雪的踪影,看到的却是那个长脸男演员往头上戴花。中午吃饭的时候,庆玉和这个演员在一个桌子上,庆玉给他递纸烟,他说他要保护嗓子,不吸纸烟。庆玉就问:你是唱啥的?他说:你猜。庆玉说:净?他说:不是。庆玉说:生?他说:不是。庆玉说:那是丑角?他还是说不是。庆玉有些火了,以为他戏弄,说:那你唱碕呀!他却说:接近了。庆玉说:噢,唱旦的!一个大男人唱旦角,我就稀罕了,正看着,他也发觉了我在偷看,走过来把身子靠在门上。
我觉得没有了意思,离开了后门口,前边台下的秩序还好,就灰沓沓靠到麦秸堆上发蔫了。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的,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一遍和一遍的数目不同。隐约里谁在说话:“你瞧你瞧,人不少嘛!”“说到底也就是个农民的艺术么。”“你少说这话,让人听着了骂你哩!”“你要是在省城参加一次歌星演唱会,你就知道唱戏的寒碜了!”“我可告诉你,王财娃演戏的时候,咱县上倒流行一句话:宁看财娃《挂画》,不坐民国天下。”“那是在民国。”“现在有王老师哩!”“不就是一辈子演个《拾玉镯》,到哪儿能披个红被面么。”“你,你……”“我说的是事实。”“到了后台你不许这么说!”“我才不去后台,我嫌聒,我找宏声呀。”我听出是白雪和夏风,一拧头,他们果然就站在麦秸堆边。我往黑影里缩,不愿意让他们发觉是我,但他们却没再说话,我斜眼睛看了一下,夏风朝西头去了,而白雪端端往戏楼走,她两条腿直得很,好像就没有长膝盖。我心里说:白雪白雪,你要能和我好,你打个喷嚏吧!但白雪没有打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