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的演唱,使剧团的演员惊喜不已,那一个下午和晚上,他们几乎都唱起了流行歌曲。清风街的年轻人都跑了来,酒楼前的街道上人挤得水泄不通。演出结束后,剧团拉二胡的演员夸奖陈星音乐感觉这么好,问是在哪儿学的,现在做什么?陈星说他是外来客,在清风街承包着一片果园,还为人做鞋,修理自行车和架子车。那个演员就遗憾不已。翠翠说:“他还会作曲哩!”演员说:“是不是,你给我唱一曲你的歌。”陈星张嘴就唱。陈星一唱歌就投入,头摇着,眼睛不睁。一唱毕,演员说:“你会识谱?”陈星说:“我只是爱哼哼,心里高兴的时候和不高兴的时候就哼,翠翠说好听,我就反复将那一句记着,又往下哼,十遍八遍的,我就能哼出一首来了。”演员问翠翠:“你是谁?”翠翠说:“我是他的歌迷。”演员说:“陈星你有追星族了!”翠翠说:“你觉得他能不能到县上的歌厅去唱歌,能不能成为一个歌手?”演员说:“很有天赋,当然他还只是纯自然状态的,若能学学音乐知识,我想该不会再在清风街做鞋修车务弄果园吧。”陈星兴奋得当场要拜那演员为师傅,周围人说拜师要给师傅送礼的,陈星就给师傅磕了一个头,说:“以后我供师傅苹果!”就又喊丁霸槽。丁霸槽过来说:“谁稀罕你的烂苹果呀,给师傅买酒喝!”陈星说:“没问题,今晚饭的酒算我的,我请师傅和全体演员的客!”果然晚饭时陈星从供销社提来了四瓶烧酒和两箱啤酒,喝得满院都是空酒瓶子。
吃过饭,白雪招呼演员们到婆家去坐坐,夏天智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原本大家才吃过了饭,却要叫四婶下挂面煮荷包蛋。演员们都阻止,连白雪都说算了,夏天智说:“吃不吃也得做呀,咱乡下还有啥招呼人的?”就又对白雪说:“秦腔唱得好好的,咋就唱开歌了呢?”白雪说:“有人嫌都是那一板戏,几十年迟早听厌烦了!”夏天智说:“他懂不懂秦腔?就讲究老唱段差不多的人熟悉,唱起了台上台下能jiāo流。听秦腔就是听味儿么!陈星唱的啥呀,软不沓沓的,吊死鬼寻绳哩?!”白雪说:“我也吃惊,那么多人爱听陈星唱的下午街上人都挤实啦!”夏天智说:“你要耍猴也是那么多人!秦人不唱秦腔,咱夏家的娃娃起别人家的姓?”说完,觉得话说得不妥,不说了。
一人一碗荷包蛋挂面,演员们都吃得坐在那里不动了。中星爹在院门外叫白雪,白雪出来,中星爹说:“剧团人在你家里?”白雪说:“都在,你进么。”中星爹说:“演员到咱村上了,中星不在,我该来招呼一下。”白雪领他进来,向演员们说:“这是咱夏团长的爹!”演员们身子都没有动,说声“噢”,也就没话了。中星爹就笑着说:“大家辛苦啦?”王牛说:“夏团长辛苦!”中星爹说:“大家都晒黑啦!”王牛说:“夏团长更黑!”演员们倒哄地全笑了。演员们一哄笑,中星爹就难堪了,一只jī蹑着步儿走过来啄他鞋上沾着的一粒米,他说:“这jī,这jī。”赶着jī到了厨房门口,就一步跨进去和四婶去寒暄了。
院子里,白雪和演员们商量起了明日演出的内容,说着说着,意见发生了分歧,一部分主张唱秦腔,一部分主张还是唱流行歌,双方争起来,红脖子涨脸。偏偏一个家住西山湾的演员晚上没吃饭,回家看望老娘,这时赶来说了一件事,两派彻底分开。事情是西山湾一户人家死了老爹,希望剧团能去,条件是每人给六十元。当下有演员说:六十元不少,比这儿多十元钱,咋不去呢?去!有的说:咱是“guī孙”,chuī丧去呀?头摇得像拨làng鼓。主张唱秦腔的就说:“既然清风街热乎起流行歌,那我们去西山湾。”主张唱流行歌的说:“不嫌丢人!”要走的人说:“丢啥人了,死了人去唱是丢人,人家开了个酒楼就来唱是赢人啦?”白雪傻了眼,拉这个,留那个,但最后那些要唱秦腔的没留住。白雪也恼了,说:“不就是多了十元钱么,你们不给我面子,要走就走吧,留下来的,我让丁老板每人每天再补二十元!”
两拨人当下分开,一拨直接就去了西山湾,一拨去了酒楼睡觉,院子里一下子冷清了。中星爹一直在厨房里和四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这阵走出厨房,见夏天智独自在院里的捶布石上坐着,便说:“都走啦?”夏天智没理睬他。中星爹又说:“中星离开剧团是明智的,人常说,要生气,领一班戏……”夏天智说:“你回去歇着吧。”中星爹说:“啊,是不早啦,都歇着。”出了院门。
酒楼的演唱又延续了一天,给剧团的演员每人多发了二十元,陈星却一文未付。翠翠去寻丁霸槽,丁霸槽说:“给陈星啥钱?给他寻了师傅了,他还得谢我们哩!”气得翠翠说:“还没做生意哩就学会坑蒙拐骗了!”
翠翠回到家,家里已经吃过了晚饭。雷庆早就出车回来了,和家富在堂屋里下棋,梅花用湿毛巾拌搅笸篮里的麦子,说:“这个时候才回来?吃饭,推磨子呀!”翠翠在厨房里见是蒸了屉软包子,吃了两个,又拿了两个揣在兜里要给陈星送去,说:“又推磨子呀?”梅花说:“吃饭咋不说又吃饭呀?”翠翠说:“我困得很,明日推吧。”梅花说:“吃的时候都是嘴,gān活就没人啦?你困啥哩,你去找陈星就不困啦?你给我把包子放下!”翠翠从兜里掏出包子,一下子就扔到笸篮里。母女俩又要吵架了,三婶正在灯下用刀片割脚底的jī眼,忙丢下刀片过来把翠翠拉到厦屋,说:“你娘和你爹刚吵了嘴,你再犟,你爹肯定就上火了!你乖乖的,跟你娘推磨子去。”原先的东街是每家每户都有一盘石磨的,也都是牛拉磨,现在没牛了,石磨也只有夏天智家那条巷道口有一座。梅花收拾了笸篮,圆笼,磨绳磨棍,把麦子倒在磨顶上,她没有再让雷庆来推,雷庆是从来不gān家务活的,刚才提到推磨子还吵了一架,翠翠又一直耷拉个脸,两人推不动,就嘟嘟囔囔地骂,骂了一会儿,只得去了庆满家。月亮光光,地上是一片白,庆满家的院门关了,旁边的窗子还透着灯,梅花说:“三嫂子三嫂子,你没睡吧?”窗里的庆满媳妇说:“才黑了,就睡呀?”梅花说:“你来帮我推推磨子。你几时要推了,我再帮你,咱换工。”庆满媳妇说:“你别说换工的话,我能指望你换呀?我后晌去看戏崴了脚,我叫你三哥给你推去。”就叫:“庆满,庆满,梅花推磨子没人,你去吧。”庆满说:“喝酒不叫我,gān活就寻到我啦?”梅花在窗外听了,说:“雷庆啥事都给人帮忙哩,轮到自己了,求人倒这么难!”庆满说:“我可没坐过一回雷庆的车!”我开了门出来,梅花可怜兮兮地倚在墙上,我说:“没人去了,我给你推去!”梅花说:“自家人不如旁人世人!引生,你几时要用车了,你就来给我说。”
那天晚上,我碰巧是在庆满家。看戏的时候,庆满在人窝里向我提说要借钢钎子给他们建筑队,我说这钢钎子是我爹留的遗产,借是不借的,可以卖,便宜着卖。吃罢晚饭我就把三根钢钎子掮到了庆满家。我说我要帮梅花推磨子,庆满的媳妇还嘲笑我会巴结有钱的人,其实我有我的主意,因为石磨子在夏天智家的那巷道口,在那里我能看着白雪夜里从酒楼那儿回家来。说实话,我也是最烦推磨子的,我帮着梅花和翠翠只推了一会儿,头就晕起来。翠翠一直是闭着眼睛推了磨棍走,一句话也不说,梅花却不停地骂庆满两口子。我没有应她的声,眼睛一直盯着夏天智家的门口。夜已经深了,白雪从酒楼那边还不见回来。翠翠突然在低声地唱,她故意唱得含糊不清,但我还是听明白了,她唱的是:“爱你爱你我真的爱你,请个画家来画你,把你画在吉他上,每天我就抱着你。”我说:“陈星给你唱的?”她瞪了我一眼。我说:“这歌词真好!”她哼了一下,脸上的神气在嘲笑我:你懂什么呀?!麦子第二遍磨过了,梅花开始用罗儿筛面,我和翠翠歇下来,她还在唱。这碎女子,以为只有她才有爱!我抬起头看月亮,月亮像个银盘挂在天上。我想起了今天早晨起来,在炕上坐了半天回忆昨晚的梦,甚至还翻了翻枕巾,看有没有梦把图画印在上面。梅花筛完了面,把麦麸倒在磨顶上,说:“推。”我没有听见,她说:“发什么呆!”拿扫面笤帚敲了一下我的头。她这一敲,天上的月亮立刻发生了月蚀。你见过月蚀吗?月蚀是月亮从东边开始,先是黑了一个沿儿,接着黑就往里渗,月亮白白的像一摊水,旱得往瘦里缩,最后,咕咚,月亮掉进了深dòng里,一切都是黑的,黑得看不见翠翠的牙,伸手也不见了五指。我们在黑暗里推磨子,一圈一圈的,走着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的路。待到月亮又逐渐地亮起来,麦子磨过了四遍,还要磨,翠翠就不耐烦了,说:“好了!好了!”梅花说:“趁有你引生叔,多磨几遍。”翠翠说:“引生叔是牛啊?!”我说:“磨吧。”倒担心既然已半夜了,如果不磨了偏偏白雪回来,那就白出了一场力。梅花又磨了一遍后还要磨,只剩下麦麸子,磨子轻了,她就筛面,让我和翠翠继续推。磨顶上没有及时往磨眼里填麦麸,空磨子呼呼响,翠翠又是瞌睡了,双腿还在机械地走,我脑子里昏得像一锅糨子,眼睛还瞅着夏天智家的方向。梅花喊:“不拨眼,推空磨子呀!”翠翠从睡梦中惊醒,生了气,就把磨棍抽下来,不推了。巷口闪着手电,有人走了过来。我冷丁脑子清了,以为是白雪哩,走近了,原来是四婶。四婶说:“成半夜的推磨子呀!”梅花说:“四娘这是从哪儿回来的?”四婶说:“我在酒楼那儿……”却往jú娃的院门口去,哐哐地敲门。门开了,jú娃说:“是四娘呀,啥事?”四婶说:“睡得那么死,该起来尿啦!”jú娃笑了一下。四婶说:“剧团人连夜要回去,留了半天,才留下让明日一早走,白雪也要去,你知道她有了身孕,总得有人照顾着给做饭洗个衣的,我实在是走不开,你四叔一辈子让人侍候惯了,我走了他把嘴就吊起来了,腊八不是整天嚷着要外出打工呀,就让她跟了白雪去,我给出工钱,你看行不行?”jú娃说:“你把我吓死了,三更半夜来敲门,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四婶说:“要是行了,你连夜给腊八收拾几件衣裳,明日一早就去县上。”jú娃说:“这你得给庆玉说!”四婶说:“我刚才去找过他了,他说他不管。”jú娃说:“他不管我了,他也不管他娃?他现在只和黑娥黑天昏地的日哩,他不管他娃?!四婶,你说,她黑娥×上是长着花啦?”四婶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说:“高啥声的!他庆玉不管,你就拿个主意。”jú娃说:“哎呀,腊八也离不得呀,丁霸槽已经说了,让腊八去酒楼当服务员的,每月答应给五百元,这一去县上,那酒楼就去不成了?”四婶说:“五百元?你这是吃人呀!”再不和jú娃说,拧身到自家院门口,进去了,呼地关了门。梅花说:“引生,你说现在人心黑不黑?”把筛过的麦麸又倒上了磨顶,还要磨。我说:“黑得很!”扔下磨棍转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