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街的两边都是门面房,没有门楼,却都有个长长的门道,我就坐在丁霸槽家的门道里吃茶。丁霸槽从县城回来后用凉水擦身子,他个头没有我高,肚子却像个气蛤蟆,我说:“半截子,半截子,谁给你起的大名?”丁霸槽说:“我爹起的,咋啦?我爹盼我不窝囊,在槽里能抢得下吃喝哩!”他扭头对隔壁门道的王婶说:“婶子,恁热的天还不下机子?来喝点茶么!”王婶在织布机上手忙脚乱,前心后背的衣服都汗透了。王婶说:“我要是有你这样个儿子,我也知道躺在凉椅上摇扇子哩!霸槽,听说染坊里价又高了?”丁霸槽说:“可能是高了。”王婶说:“咋啥都高了?!”梭子从机上掉下来,她弯腰拾,没拾起来。我说:“谁说的,霸槽的个子就没事嘛!”武林挑着豆腐担子走过去,喊:“豆腐!浆水豆,啊豆,豆腐!”王婶就下了机子,在口袋里掏钱要买豆腐,掏了半天掏出几张软沓沓的毛票,武林已经走远了,就骂:“结巴子你是卖豆腐哩还是跑土匪呀?”
中街的街道热气腾腾,热气是生了根往上长的,往东看去看见街拐弯处的东街口牌楼,以及往西看去看见街拐弯处的西街口牌楼和牌楼下的武林,都在热气中晃,像是一点一点在融化。“狗子,狗子,来运!”我大声叫着,不叫它的大名它不理你,叫了它的大名,它站住看了看,还是追逐乡政府的黑狗赛虎。夏家的人和乡政府有关系,连狗恋爱也门当户对。街上的狗见到了赛虎都想接近,来运就和它们咬,叽吱哇呜,咬到染坊门前了,狗和狗都是一嘴毛。
清风街的染坊,从来都是西街白家人开的。白家人善于生意,中街的门面房除了东街的竹青租了一间开理发店外,压面房,铁匠铺,裁衣店,纸扎坊都是他们的。染坊门面比先前小多了,但染出的布花样更多,颜色更亮,平日里晾布架要撑到清风寺的门前土场上去。从染坊旁的短巷往南就是清风寺,隔着土场和戏楼端对。清风寺是什么时候建的?这谁说得清楚?!寺里的前殿比后殿大,前殿的后檐和后殿的前檐仅差一尺,下雨天雨水就聚在两殿间的台阶下,然后从东西水眼道流出去。前殿隔挡了四个小房,门都是走扇子,关上了门缝里还能伸进去个手。后殿两边隔挡了单间,中间摆了一个长案,还有很长的条凳,坐着吃纸烟的时候,从窗子里就看到院子里的大白果树。
白果树上住着一家鸟。大前年一只硔子飞来打架,硔子和鸟夫妻打得非常激烈,白的灰的羽毛落了一地。人们想帮鸟夫妻,但掷石子掷不到那么高。战争持续了三天三夜,鸟丈夫被啄瞎了眼睛,跌下来摔死了,紧接着鸟妻子也跌下来,先还能睁眼,不到一个时辰也死了。奇怪的是硔子并没有占巢,从此飞得没踪没影,直到连刮了七天huáng风,鸟巢被刮了下来,才发现巢里还有两只雏鸟,差不多都gān瘪了。
白果树上的鸟遭到灭绝,正是312国道改造的时候。312国道原规划路段要避开清风街的后塬,从屹甲岭随着州河堤走,可以是堤又是路,不糟踏耕地。可后来还是从后塬经过,这就把清风街风水坏了。风水重要得很,就是风水一坏,夏天义下台了。夏天义一辈子都是**的一杆枪,指到哪儿就打到哪儿。土改时他拿着丈尺分地,公社化他又砸着界石收地,“四清”中他没有倒,“文革”里眼看着不行了不行了却到底他又没了事。国家一改革,还是他再给村民分地,办砖瓦窑,示范种苹果。夏天义简直成了清风街的**了,他想gān啥就要gān啥,他gān了啥也就成啥,已经传出县上要提拔他去乡政府工作了。这事可是真的,因为庆金给他爹买了雪花呢布,在中街的缝纫铺里做短大衣,准备着去乡政府工作时穿呀。但夏天义是太得意了,竟组织村民去挡修国道!在后塬入口架了路障,不让工人进驻清风街,当掘土机开了来,他让一批老汉老婆们躺在掘土机前不起来。年轻的县长来现场处理问题,让他把村民撤走,他不撤,他说:“你得给农民道歉!”县长生了气:“我要为国家负责!”公安局来人把老汉老婆们架走了,也给了他处分。
312国道终了仍是贴着清风街北面直直过去,削了半个屹甲岭,毁了四十亩耕地和十多亩苹果林,再加上前几年在七里沟淤地没有成效被下马,夏天义灰了心,就撂挑子。夏天义撂挑子其实是故意给乡政府看的,因为我去看他时,他在家里用香油pào制他的烟叶,见到我了,把一片烟叶在腿面上卷成了要给我吸,我不吸,他说:“你一天到黑乱跑哩,消息多,我不gān了听到没听到啥反应?”我那时巴结他,我说:“你不gān了,清风街塌天啦!”夏天义笑了,满嘴黑牙,说:“你狗日的会哄人了!”我说:“真的塌天了!”夏天义说:“塌了好么!”但是,谁能想到,夏天义不gān了,乡政府竟能立马决定让治保委员秦安当了支书,把君亭从农机站派回村作为主任候选人来公示,一张纸贴在街上,五天里没人反对就正式上任了。
夏天义是在第二天的早晨起来,穿衣服就显得宽了许多。二婶不让他出门,在家给他打荷包蛋吃,他不吃,偏要出门,他说:“褂子呢,把褂子拿来!”二婶取了对襟褂子,他说:“雪花呢大衣呢?!”二婶说:“你穿那gān啥,你不嫌人笑话?”夏天义说:“我偷人啦?!”雪花呢短大衣披着,戴了大椭石头镜,叼着黑卷烟从街上走。经过贴着公示纸前,许多人叫他:老主任!夏天义端端进了饭馆,他这回没赊账,付的现款,吃了一海碗凉粉。夏天义爱吃凉粉。吃了凉粉,又提了两瓶酒,砍了十斤排骨,说:“我以前的工作没完成好,年轻人应该担担重担么,我回家睡觉去!”
我这说到哪儿啦?我这脑子常常走神。丁霸槽说:“引生,引生,你发什么呆?”我说:“夏天义……”丁霸槽说:“叫二叔!”我说:“二叔的那件雪花呢短大衣好像只穿过一次?”丁霸槽说:“刚才咱说染坊哩,咋就拉扯到二叔的雪花呢短大衣上?”我说:“咋就不能拉扯上?!”拉扯得顺顺的么,每一次闲聊还不都是从狗连蛋说到了谁家的媳妇生娃,一宗事一宗事不知不觉过渡得天衣无缝!丁霸槽不理我了,自言自语道:“这么坐着不是个法儿呀,总得弄钱呀!”我不接他的话,他又翻来覆去地说,“到哪儿弄钱去?”到哪儿弄钱去?真是有一个钱就想着第二个钱?我就烦了,说:“信用社有钱,你头上套个黑丝袜子去抢么!”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失言了。丁霸槽之所以现在不是穷人,前几年银行在清风街办信用站,他在站上gān过,人都说他钻了许多政策上的空子,从中挪腾了一笔钱。我说:“你瞧我这脏嘴!”丁霸槽说:“你嘴巴脏,你把牙上的韭菜擦了!”我一擦,果然有片韭菜叶子。丁霸槽却说:“君亭的裤裆里是不是湿的?”我才发现君亭从街上碎步钻进短巷去了,脸色不好。
君亭在中午发了一通火,就气呼呼到两委会办公室来。君亭像他爹,如果左眉骨没有一道疤,简直就是他爹又活过来了。但君亭比他爹性急,腿快,话头子也快,前倾着身子走路。有一次我在厕所里蹲坑,他也进来了,我说:“主任亲自来尿呀?”他说:“嗯。”我说:“我要寻你汇报个事哩。”他说:“啥事?”我说:“关于我爹的事。”他说:“你爹的事你寻秦安。”我说:“秦安他拿不了稀稠。”他说:“那就等我闲下来再说,厕所外还有三个人等着我办事哩!”他收回了东西,提了提裤子就出去了。他是忙,我怀疑尿也没来得及尿净。君亭气呼呼到了清风寺,寺门口现在挂的是两委会办公室的牌子,牌子上有人用炭画了个小王八,把他娘的,他用脚把小王八蹭了,又踢开了门,上善在庭院里喝茶。和上善喝茶的是妇女委员金莲,两人都脱了鞋,盘脚坐在石凳上,白果树yīn了半院,白花花的太阳从树叶间筛下来,两个人像两只斑点狗。今年的白果也旱得没多挂果,赵宏声在捡白果的落叶,一把小扇子,一把小扇子,他捡了一大包,要拿回去制药。君亭进来看了一眼,金莲慌忙把鞋蹬上了,君亭没有说话,径直进了他的办公室。赵宏声说:“君亭不高兴了?”金莲说:“你捡白果叶哩,他能高兴?这棵树可是村gān部的茶钱树呀!”赵宏声说:“今年白果两毛钱,又没结几颗果。”金莲说:“往年可是五角价的,正因为今年是小年,叶子才值了钱,你却每天来捡。”赵宏声说:“不至于这么小气吧?!”弯过头来,一边看着君亭办公室的窗子,一边低声说:“哎,我听说他来办公室,一进寺门就不说话了,天大的事也得坐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了才开口,而且他的座位最逊谁坐了,是不是?”金莲说:“这些你咋知道的?”赵宏声说:“这样好,这样才有威严,不至于掌柜子当成个伙计了!”金莲如梦初醒,说:“原来是这样!”君亭把办公室窗子哗啦打开,骂道:“宏声,你嘴里能不能吐出颗象牙?!”赵宏声低了头,不敢做声,提了白果叶包从门口溜走了。
君亭把上善叫了屋去,上善给君亭倒了一茶缸茶水,但君亭的身子像是个筛子,喝多少水漏多少汗,就不喝了,指示上善把账做一做,看清风街现在欠别人多少,别人又欠咱多少?上善说:“怎么今日提起账,上边要来检查啦?”君亭说:“你也话多得很!我是村主任,我心里能不揣个明白?”上善说:“清得很,账面上还有三万元,欠上边税费有八万,欠gān部十一万三千,欠饭店二万二。”君亭的额颅上忽地涌了个肉疙瘩,说:“欠gān部这么多?”上善说:“这积攒多少年了,常常是上边催得紧的税,下边又收不上来,gān部临时用自己钱垫的,更多的是去贷款,贷款单上又落的是个人名字。还有,补贴欠半年的,一年的。引生他爹是欠了一年零三个月的补贴。引生来要过几次,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君亭一挥手,说:“没收回来的有多少?”上善说:“西街农业税还欠二万,中街的是八千五,东街的一万六千。果园承包费jiāo了五千,还欠三千八。电费几乎三分之一没缴上来。河堤上卖出的那些树,事情还粘着呢,引生他爹在条子上写着的是六十棵,我去查看了,树桩是八十一棵,原定的一棵卖一百元,引生他爹说其中四十棵卖给了乡长的外甥,因为人家一次性买得多,大小粗细拉平是五十元。他人一死,就成胡涂账了。”君亭没言语,在口袋里掏纸烟,但口袋里没有,他说:“你带纸烟了没?”上善说:“我才吸完。”弯腰从屋角笤帚后捡扔掉的纸烟把儿,君亭把茶缸的剩茶泼过去,纸烟把儿全湿了,坐在椅子上出粗气。窗子开着,白果树上的知了没死没活地叫,来运从寺院门缝里挤进来,赛虎紧接着也跟进来,金莲把赛虎撵了出去,关了门,赛虎就在门外抓门环,在外边叫一声来运,来运在里边应一声。上善就给金莲挥手,金莲把来运就也撵了出去。上善然后说:“还有,不知该怎么说呀?”君亭说:“说。”上善说:“秦安上次去县上争取河堤的加固资金,说舍不得娃打不了láng,拿了两万元的活动费,但资金没批下来,两万元也没了下落。”君亭说:“你问问他!”上善说:“我咋问呀?!”君亭躁了:“你是会计你咋不能问?钱是清风街的钱,打了水漂了就打了水漂了?!”上善不再吱声。远处有啊哇啊哇的长声,这是染坊后院的那头驴在叫,清风街就只有了这一头驴,在染坊的后院里专门推碾子轧染料。君亭噎过上善后,口气缓下来,说:“新生的事,现在人都盯着,三踅叫喊着要告哩,你说怎么办?”上善说:“刚才我和金莲还说到这事着,修改合同的事,虽说是秦安分管的范围,他没给你打招呼?”君亭说:“我知道个屁!”上善说:“这,这事咋能这样弄呢?那就谁屙下的谁去擦吧。”金莲把一壶茶端进来,君亭不说话了,金莲知趣,放下茶壶又出去,坐到石凳上用指甲花染手上的指甲。君亭说:“谁屙的谁擦?现在屎抹勾了,他能擦净?!”上善说:“三踅不是省油的灯,他真闹起来,与秦安不好,与咱们谁都不好。这事我思谋,你得出来,一方面压压三踅,一方面要想个办法……”君亭说:“我处处护着他,他倒不领情,最近他是不是和我二叔走得勤?”上善说:“这我说不清,反正是我到老主任那儿去了三次,三次他都在那儿。”君亭说:“我二叔也是胡涂了!”撇下上善,自个儿出了办公室,到院中的水井里打水。井水不深,木钩杆吊着水桶就把水提上来了,君亭把水倒在铜脸盆里,整个头脸全塞在盆水里,哇哇哇地一阵响,水溅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