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日的早上,四婶在油锅里炸了油糕油馍和油豆腐,原本年饭一切都备齐了,她又蒸了两笼馍。一笼是红薯面豆渣馍,这是她给自己蒸的,她喜欢吃这种粗粮馍。馍蒸出来,夏雨和丁霸槽担了一担各类蒸碗子回来,丁霸槽还笑着说:“四婶你这是忆苦思甜呀?”可着jú娃过来借筛子,吃了一个,说好吃,前巷的兴旺他爹,七娃他奶,还有庆金和麻巧路过门口,听说了,也都进来每人吃了一个。四婶让夏雨把蒸碗子给夏家几个伯家分送的时候,她又蒸第二笼馍,却全是白兔娃馍,专给孙女初一和十五插蜡烛用的,白兔娃的眼睛得拿豆荚籽来做,她搭梯子到前檐挂着的豆荚串上剥豆籽,夏雨跑回来告诉说,夏风搭了赵家富的顺车返回省城去了。大年三十的早上夏风走了,这弄的啥事呀?!四婶眼前一阵乌黑,从梯子上就掉了下来。
夏家从四个兄弟分锅另灶的那年起,年年chūn年都是轮流吃饭的,尤其是三十的年饭。形成的规矩是:夏天义夏天礼夏天智先到夏天仁家,在那里吃肉喝酒了;然后到夏天义家,夏天义家的红白条子肉做得最好;吃罢了再到夏天礼家,夏天礼拿手的是葫芦jī,这是夏天礼在乡政府学到的一门手艺,一年就显摆这一次。最后夏天智催促大家快去他家,因为他家的饭菜差不多都热过几次了。在夏天智家一直要吃到半下午,饭桌子撤了,继续熬茶喝。往往是茶还在喝着,戏台上的丁丁咣咣锣鼓声就从中街传了过来,孩子们都跑去看热闹了。夏天智是早早就知道这晚上演的是什么戏,现在的锣鼓只是吵台,等天完全黑严了,汽灯烧起来,夏天义照例还要在台上讲话,总结过去一年的工作和安排年后的chūn耕生产,那最少也得一个钟头。所以,夏天智就叫嚷夏风夏雨撕窗子上的旧纸,一个小木格儿一个小木格儿地撕,撕净了贴上新纸,然后写chūn联。他是要夏风夏雨都写,看谁写的字好,然后贴在院门上、堂屋门上、厨房门上、jī棚猪圈厕所门上。再然后四婶哐哐哐地剁饺子馅,一家人都坐在火盆前包饺子。夏风夏雨早不耐烦了,饺子越包越大,夏天智就说:“锣鼓勾魂哩,去吧去吧!”夏风夏雨从柜里往口袋塞满了柿饼和花生便跑了。夏风夏雨一走,夏天智也坐不住了,但他要披上那件哔叽布面的羊羔皮大衣,才往戏楼去。自从夏天仁死后,兄弟四个剩下了三个,老规矩仍是不能变的,当然也还是去大嫂那边,虽不在她家吃饭,却一定得把大嫂接过来在各家吃,而且坐在上席。今年夏天礼也死了,夏天义伤未好,夏天智又才出院,夏天智早早给四婶jiāo待:今年不顺,夏家人气不旺了,要得多备些年货,到时候全凭咱家为主啊!虽然县委书记送了年货,夏雨也准备了现成的各类蒸碗子,家里还是买了一只懒公jī,买了人参和板栗,要做栗子jī,买了排骨要做小笼苏肉,买了猪后腿要做红烧肘子,从莲池里采了gān荷叶要做荷叶条子肉,买了猪心肺、莲藕、木耳、金针菜,要做胡辣汤,还有炸泡泡油糕的糯米粉,做甜碗子的糟、大枣、白果、核桃仁、葡萄gān,做凉菜的南山豆腐gān、酱笋、凉姜、豆芽……一切都备停当了,但夏风却走了。夏天智窝在了他的卧屋里,没有去商店取已经订好的白酒和huáng桂稠酒,也懒得给自己的那些水烟丝里拌搅香油和香料。四婶从梯子上掉下来,幸好没伤骨头,只把胳膊碰得一块青色,她没有喊疼,流了一阵眼泪,坚持把兔娃馍蒸好,就叫夏天智帮她洗洗萝卜。夏天智说:“你那手呢,你就不会洗?”四婶说:“你窝在屋里太久了,你也出来转一转么。”夏天智说:“转啥呀,我还有脸去转?我窝得再不起来才好哩!”四婶嫌晦气,呸呸地就朝空中唾,却不敢再说话,自己去洗萝卜。夏天智在炕上眼睁着看楼板顶,看着看着,也看不出个啥名堂,却从炕上下来,用刀片子gān刮下巴上的胡楂儿,刮毕了,来到了厨房,说:“他走了咱就不过年啦?过哩!还要美美地过哩!”蹴在水盆前洗萝卜。洗完了萝卜又用刀切萝卜,切完了萝卜又熬萝卜。足足gān了两个小时,也不去歇,四婶就去给他取水烟袋,熬茶,他说:“你现在就去西街把她娘儿俩接回来!”自己把所有的窗扇都卸下来了,撕旧纸,糊新纸。
年就这样过起来了。这个年清风街没有耍社火,也没有唱大戏,和往常的日子一样,咕咚不响的。单身汉是不愿意过年的,你到哪儿去呢,去哪儿都不合适。武林和我做豆腐的时候,他问过我:年怎么个过?他的意思想要到我家去,我没有应他的话,我宁愿孤单着也不愿和他在一起,他话说不连贯,而且身上有一股臭味。所以,我关了院门,年三十的午饭早早就炒了一盘肉,煎了一盆豆腐,焖了一锅米饭就吃起来。我端了碗,想起了我爹我娘,我说:“这口饭我替你们吃吧!”扒下了第一口。我当然就接着想起了白雪,我说:“白雪,我也替你吃吧!”扒下了第二口。第三口我是替夏天义吃的。吃过了三口,我还能替谁吃呢,谁还值得我替吃呢?我是想到了哑巴,想到了土地庙里的土地公和土地婆,想到了二婶和四婶,想到了君亭和赵宏声。还有树,我家院子里的树,大清寺里的白果树,七里沟里那棵木棍长活了的树,还有夏天智家院里的痒痒树,清风街所有的树。来运呢?应该有来运。再就是染坊里的大叫驴,万宝酒楼上的那只大花猫,夏天智院里那架牡丹蓬。还有还有,怎么就把石头给忘了呢?七里沟里那么多的石头。戏楼前的那块长满了苔,苔一年四季都换颜色,苔是石头的衣服吗?市场牌楼下的那个石头,是方方正正的大青石,白雪抱着娃娃在那儿坐过。它始终没有说过话,但石头下是长过一丛喇叭花的,花蔓一直爬到牌楼上。我想起来的要感谢的东西很多很多,一年了,它们都给过我好处,我引生没别的来报答它们,我替它们吃口年饭吧!但我哪里能吃得这么多饭呀,我就把半碗饭放在了院里,我说:“让鸟来吧,让huáng蜂苍蝇都来吧,把这一碗饭叼给它们吧!”你相信不相信,我这话一落点,有六只麻雀就飞了来,各叼了一颗米走了。然后是无数的huáng蜂、蛾子和苍蝇到了院子里,更有长长的一溜蚂蚁从院墙上列队下来,都是叼了一颗米就走了。我是眼看着一碗米饭只剩下了一颗米。我把最后一颗米粘在我的鼻尖,舌头伸出来一舔,吃在了我的肚里。
再说夏天智吧。四婶从西街接回来了白雪和孩子,夏天智埋怨了四婶:“怎么没把咱亲家也都请来呢?”白雪说:“我大哥一家从外地回来了,我娘走不开的。”夏天智说:“你大哥听说是工程师了?”白雪说:“已经是总工了。”夏天智说:“你大哥学问好,人品也好。那就这样吧,初二了你去西街拜年,初三让你爹你娘你大哥大嫂都到咱这边来!你现在去二伯家,就不让他做饭了,接他们来咱家吃,还有你大婶、三婶。”又对四婶说:“是不是把君亭、庆金也叫来?”四婶说:“叫倒可以,但要叫就得全叫。要去叫,白雪不要抱娃娃,要不人家还以为是寻着让给娃娃压岁钱哩。”夏天智说:“他们该给我娃压岁钱啊!”白雪各家走了一遭,还是没有抱孩子。大婶三婶都问咋没抱娃呢?各掏了五元算是给了孩子压岁钱,白雪不要,她们就生气了,说是嫌少吗,瞎老婆子不挣钱,不要嫌少。夏天义是给了二十元。君亭人不在,庆金给了二十元。庆堂、瞎瞎各是五元。白雪在庆满家门口遇见的庆满,说了请他中午过去吃饭的话,庆满说:“哎哟,我们没请四叔,四叔倒请我们!这样吧,中午我请四叔四婶还有你,过我这边吃了,我再过去。”白雪说:“你不用做了,都一块过去热闹么!”庆满就把三十元塞给了白雪。他们说话时,白雪是瞧见庆玉在不远处的新房门口扫地的,再回头走过去叫庆玉时,院门却挂了锁。白雪知道庆玉在避她,偏也高声对庆满说:“咋不见庆玉哥?”庆满说:“刚才还在的,不知又gān啥事去了?”白雪就说:“你过来时把庆玉哥叫上啊!”到了雷庆家,梅花才从谁家提了半桶杀猪热水,刚让雷庆泡了脚,见白雪说了,就合掌叫道:“今年是咋啦,四叔请开咱们啦,往常他们老弟兄们来来往往,我们做小的做好了饭就等他们,等他们吃了才轮到我们,菜就全凉啦,过年总吃些凉凉饭!白雪,今年是你新媳妇头一年,家里备什么好酒了,你哥就好一口酒!”白雪说:“我爹买的,我也说不上名儿。”梅花说:“肯定是好酒,现在只有你家有好酒了!娃娃呢,怎么没抱娃娃来?人是一茬一茬的,我该是娃娃的四婶了,四婶要给娃娃压岁钱呀!”就拍着雷庆问:“你给我掏十元钱。”雷庆从怀里掏了一张五十元的,梅花说:“没零的?”雷庆说:“没。”白雪转身要走,梅花说:“你不要走,这是规矩,四婶给娃娃压岁钱了,四婶将来还要沾娃娃光哩!”就跑出去到隔壁院里将五十元兑换了五张十元,进来抽出一张给了白雪。雷庆泡着脚,说:“说是夏风又走了?”白雪说:“他今年chūn节给单位值班哩。”梅花说:“他人都回来了,单位还安排值班?现在单位能靠得住?他把单位倒看得那么重!”白雪没敢多呆,说了声:“这杀猪水泡脚真的能治脚裂?”然后就走了。
我是吃罢了饭,才准备睡一觉的,哑巴来叫我,让去夏天义家吃年饭。我原本不想去,哑巴硬拉了我,他们吃饭的时候夏天义却一定要叫夏天智一家先来他家吃。我在事前绝不知道夏天义要请夏天智他们也来吃饭的。哑巴去泉里挑水,我正在灶火口坐着烧火,火呼呼地响,我还说:“火你笑啥的?火笑有喜,你让我见到白雪,你才算灵哩!”没想院门响,夏天智老两口和白雪就进来了!我那时真是吓慌了,站起来,立在了厨房门口,不知道该怎么个办着才好。夏天义说:“引生引生,过年哩,给你四叔磕个头!”我趴在地上就磕了头。夏天智可能也懵住了,说了句“不用不用”,径直往堂屋里走。四婶过来挡住了白雪,她抱着孩子,说:“起来起来,你又不是小娃,磕什么头呀!”我还趴在地上,我看到了白雪的脚。四婶怀里的孩子手却乍拉着,一把抓走了我头上的绒线帽子。孩子抓走了我的帽子,我没有说,四婶也没有发觉,等她走到堂屋台阶上了看见孩子手里还拿着个帽子,回头瞧见我光着头还趴在厨房门口,就说:“这娃娃!你这娃娃!”过来把帽子还给了我。我说:“娃真亲!”四婶并没有让我逗孩子,夏天义就说:“你去端菜吧!”对夏天智他们说:“引生和哑巴跟我在七里沟几个月了,大年三十我让他们都在我这儿。”我把菜从厨房往堂屋的桌上端,菜很简单,夏天义只炒了一大盆肉,再加上些烩肚丝和油炸的豆腐,再就是糯米糕,生汆丸子。夏天智说:“报上名字!”我端上烩肚丝了,就说:“引生!”夏天智说:“报菜名字!”我端上生汆丸子,说:“生汆丸子引生!”噗地一声,白雪就笑了。她的牙很白,只笑了一下就忍住了,借捡掉在地上的筷子,把身子弯到了桌子下。夏天义训我:“你咋啦,叫你报菜名你报你的名,谁不知道你是引生?!”我完全是脑子渗了水,丢了这么大的丑!再去厨房端菜时,就打了自己个嘴巴。菜全部上齐了,夏天义喊我和哑巴也到桌上去,我就坐在桌子的北面,正好和白雪照面,我的眼睛就没地方看了。我不敢正视白雪,也不敢正视夏天智,眼光就盯着菜盘,盯着菜盘又显得那个,只好把眼光收回来看着我的手。夏天义说:“你咋不动筷子呢?”我说:“动,动。”发现夏天智杯里酒没了,便站起来给他斟酒。夏天义说:“引生,给你四叔四婶都敬一杯吧!”我给夏天智敬了一杯,让他随意,我全喝了;又给四婶敬了一杯,让他随意,我也要全喝,四婶说:“引生,你有病,你不敢喝多。”我说:“没事!”端起酒杯一下子喝了。四婶说:“喝酒像他爹!”四婶这么一说,我稍稍不紧张了,脑子就想:“下来该不该给白雪敬酒?给白雪敬酒了白雪不喝怎么办?给白雪敬酒了夏天智脸色不好看怎么办?我豁出去了,说:“白雪,我敬你一杯吧!”白雪脸唰地红了,说:“我不会喝酒。”我说:“过年哩,少喝点吧。”四婶也说:“你少抿一点。”白雪竟然是站了起来,但她端杯子的手抖,我俩杯子对杯子碰了一下,我看见叭地有了闪光,她抿了一下,立即呛得咳嗽起来了。白雪说:“二伯二婶,我先回去收拾菜去,你们少吃一些就快过来啊!”抱了孩子匆匆离席。这是我平生第一回和白雪吃饭喝酒,她走出堂屋门的时候,我心里说:你打个喷嚏吧,打个喷嚏吧!她果然打了个喷嚏。这就好了,那么,我敬她喝下的那些酒一定会长久地热火她的五脏六腑的!等到夏天智他们喝了那一小壶酒后都去了夏天智家,桌上就只留下了我和哑巴。院子的天上云一片一片起了各种颜色,是红的被面子蓝的被面子白的被面子。哑巴láng吞虎咽,我却不动筷子。哑巴哇哇地比画着让我吃;他可怜,不知道什么叫秀色可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