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石热闹还真不热闹了。
当我拐进巷道的一个转弯处,我真的有了再去寻找石热闹的念头,但前边的道中间,一个女人分散了我的思绪。这个女人抱着狗已经在那里站了好久,狗用舌头舔她的鼻子,她拿嘴吻狗的额头,忘乎了所以。清风镇历来有一句俗规:男不养猫,女不养狗。意思是狗性贪yín,容易对女性不轨,而猫也会误把男的生殖器当老鼠抓了。可城里的女人却有养狗的,让我不好理解。这位抱狗的女人站在路中,我考虑是停下来呢还是把架子车往路边拉,正犹豫着,女人却给我让开了路。好,有礼貌。我对这女人有好感了。擦身而过时,狗冲了我说:汪,汪!我不懂狗语,但我能听出狗声的温柔,或许它像个调皮的孩子,我就也回了一下:汪!女人叫着:贝克,贝克!把狗头压在了怀里。漂亮的女人怎么都是一个样的漂亮呢,难道丑人,如五富和huáng八,一个不同于一个的丑?
我的身影和女人的身影重叠了,分开了,轻得像撕开的两层纸,我只说我就这样走过去了,如每日碰到的美丽女人一样,这一个却说话了,说:哎!
是她在说话吗?还是给她的贝克?叫这么个洋名字!
猫呀狗呀是城里许多人的宠物,架子车是我的工具也是我的宠物,凡是成了器的东西都会有灵魂的吧,也都分了性别的吧,那么,我的架子车是公的还是母的?是不是也该起个好听的名儿?
女人又说声:哎哎!
我吸了一下鼻子,女人身上散发的香水味怪怪的,我说:你叫我吗?
现在我才可以说,拾破烂对于清风镇任何一个人都不是什么重体力活,即便是每日腿累得发胀发肿,到晚上烧一盆热水泡泡也就是了,但拾破烂却是世上最难受的工作,它说话少。虽然五道巷至十道巷的人差不多都认识我,也和我说话,但那是在为所卖的破烂和我讨价还价,或者他们闲下来偶尔拿我取乐,更多的时候没人理你,你明明看他是认识你的,昨日还问你怎么能把“算”说成“旋”呢,你打老远就给他笑,打招呼,他却视而不见就走过去了,好像你走过街巷就是街巷风刮过来的一片树叶一片纸,你蹲在路边就是路边一块石墩一根木桩。这个女人,她并不是提了破烂来卖的,她却两次说道:哎。她要给我说什么呢?如果她在征询她把狗打扮得怎么样,我当然认为打扮得好呀,瞧这卷毛头上染了一绺绿,还染了一绺huáng,配上白色的小西服,养狗养了个小儿子么,不,是男人!如果她要问我是从哪儿来的,那么,我得慢慢给她说,先说“美丽富饶”这个成语其实是错的,富饶的地方常常不美丽,美丽的地方又常常不富饶,清风镇就是不富饶而美丽着,所以我长得并不难看却离乡离井来到了西安。
但是,女人说了一句:旧报纸怎么收?
噢。
还是个卖破烂的主儿!我的脖子软下来。但我还是想多说些话呀,我说:噢,要卖旧报纸吗,旧报纸是一角钱一斤,你家有多少旧报纸,订着好几种报吗?
女人说:过一会儿到前边那栋楼,三单元六层,左手门。
女人头不回地走了,我瓷在了那里,任何聪明才智都没了,我觉得我很瘦,衣服突然宽松得不贴体,幸亏四周无人,掏了纸烟来吸,打火机也怎么都打不着。还去不去那栋楼上呢?不去,何必看她的眉高眼低,我也不指望你那些旧报纸就发了财,你那么高贵,让破烂就堆满你家吧!怎么又能不去呢,人家怎么能和一个陌生人说多余话呢,怪罪人家什么呢,无理要求!我站在那里反复思忖,终于提了一杆秤和一条麻袋去爬那栋楼的三单元六层。
一只猫无声地从楼上下来,像一只虎。shòu都是孤独的,不说话。我也是一只shòu。小鸟才耐不住寂寞,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六层的左手门已经打开,女人从屋里往出抱旧报纸,一摞一摞全堆在过道。意思很明白,人家是不愿我进屋的。这一点我能理解。我常常被人叫到家里去收破烂,有的人家让我穿着鞋就进去了,还给我水喝,问吸纸烟不吸,而有的人家则让我脱了鞋换上拖鞋或给个塑料鞋套套在鞋上,而拒绝进屋这女人是第一家。或许这女人是富豪之家的女人,他们在防范着陌生人了解了屋内情况而发生偷盗和抢劫,或许她是单身吧,总之,她不愿意我进屋,我连往门里瞅都没瞅,只低了头整理着旧报纸往麻袋里装。
旧报纸里发现了一张六寸大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男人,头发梳得光光的体面的男人。我把照片取出来,说:这照片。放在了门框地板上。女人却拿脚把照片踢出来。
我说:不要了?
女人又抱着狗,狗已换上了休闲装,是一个带格儿的裹兜,还戴上了墨镜,但遮阳帽摘了,她没有看我也没有吭声。
我知道了这个屋里肯定有故事,故事并不悦耳动听。我把照片塞进旧报纸中,又装进了麻袋,突然惋惜了这个女人,开始给麻袋过秤,把秤过得老高,出着声算账,像小学生做算术一样扳着指头算,将每一步骤都念出来,然后从裤兜里掏出钱夹,故意掏出那个皮质的钱夹。递上钱时,我看着狗。
我说:狗真漂亮!
说狗漂亮,当然我还是在夸女人漂亮。我得讨好她,希望她能开心,还有,要让她认为我是有教养的,很文雅的,希望她能用柔和的目光看我。
这女人是冰女人,她还是没有说话,钱一收门就砰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