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_贾平凹【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好生的三人三余一,韩大宝却只给我和五富五百元,这是láng么!但他已经把另外的五百元装进他的腰包了,我还能怎样?行噢,五百元就五百元,全当用那五百元认识了流氓无赖韩大宝!我抽出二百五十元给五富,五富说:咱成了二百五呀?!又退给了我十元。

韩大宝并不让我们走,他拉了我们又从灯影黑处猫腰过了马路,藏到一辆停着的车后,观察起取皮夹的人。约摸十分钟吧,从东边慢慢走过来一个人,因为背着路灯看不清眉眼,走近了花坛边就坐下来,一只手从坛沿后极快地把皮夹攥在手里。这场景有点像电影里的镜头,我咯地笑了一下,正要说咱们是特务么,而这时,韩大宝豹子一样扑了过去,抱住了那人。

韩大宝不是个正经人,这我清楚,但他坏到了这程度我是没有想到的。已经取了人家致谢的一千元,一千元还不满足吗?那人肯定是一个来的,没有同伙,不是下饵……这显得我们多么小人!

我和五富同时喊:大宝,大宝!

韩大宝根本不理睬我们,他紧紧抓住那人胳膊说什么。街上有一辆车开了过去,灯光明晃晃地照着他们,我看见了那人头发整洁油光,穿件带格儿的衬衣,扎着领带。车过去了,花坛又处在昏暗中。这人怎么面熟呢,是在哪儿见过吗?在我认识的人中肯定没有这么体面的人,也从没一个能认识的人穿得这么整洁。那怎么面熟呢?那张脸看起来是多么亲切啊!

我说:五富,你看清那人了吗?

五富说:看清了。

我说:咋面熟的?

五富说:我没见过。

韩大宝和那人还在远处说着,都不停地做手势。后来那人顺着北边街巷走了,韩大宝跳跃着过来。

我问你们说什么了?

韩大宝说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一千元就把咱们打发了?

我说你敲诈人家?

韩大宝说对这种有钱人客什么气?我让他再补五百,我是准备再分给你二百的,他妈的,有钱人都啬,只给了三百。

韩大宝没有说这三百元再是给我分一半,就是他要给我一半,我也不会要的。我鄙视他!就在我们分别返回后,整整一个夜里,我没有睡好。原本那人是感念着我们的,这下好了,该千遍万遍地咒骂了。

我向天祈祷那人能原谅我和五富,那张脸就清晰地浮在我的眼前,我便又一次琢磨这脸怎么面熟呢?

哦,哦,我真的是记起清风镇和尚的话了,是那个人和我有前世的缘分吗?

这么大的西安城里,有一个人会和我有缘?!突然间,我的脑子里闪现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判断:这是不是移植了我肾的人?

判断是那么的qiáng烈。是这个人,肯定是这个人!

我爬起来,冲动地到五富的屋里把他摇醒,我告诉着我的感觉。五富拿手摸我的额头,说你不是发烧吧?我不发烧。五富又拍了拍我的脸,说你不是夜游症吧?我没夜游症。五富目光恍惚地说:我在做梦。

我气愤地拧了他的嘴,他脸上是松皮,嘴和鼻子就拉扯到半个脸上。

我说:我相信我的感觉!

五富说:你相信是那就是吧。

五富习惯了顺从我,而他一顺从,我却犹豫了。

但是,五富却告诉了我关于他自己发生过的一件事,他说他第一次经人介绍对象时,陪伴那个女子的就是他现在的老婆,他见到她们,他就感觉陪伴人是他的老婆,后来要介绍的那个没成,真的他就娶了陪伴人。他说着说着就又想他的老婆了,说他老婆现在可能也没睡觉,在灯下给孩子纳鞋底吧。丑人是不是爱想老婆,就像去西天取经路上的猪八戒?五富说:你嫂子细皮嫩肉的,家境也比我qiáng,按说,我的老婆怎么也不可能是她,可偏偏就是她!

我说:一朵花插在牛粪上了么。

五富说:是一朵花插在牛粪上的。人怪得很,第一眼的感觉都准。

我说:那我的感觉是对的?

五富说:对。

我的脸却刷地变了,一声也不想吭,心里只觉得堵。

这心堵着一半应该是幸福,嗨,我终于寻到另一个我了,另一个我原来是那么体面,长得文静而又有钱。另一半则是我懊恼寻到了另一个我竟然是在这么一场不愉快的事件中!韩大宝呀,我该怎么骂你,你把一锅米饭做成醋了,我和另一个我成了仇人!

此后的多日,我拉着架子车总要到青松路那儿转悠一阵。青松路不属于我拾破烂的区域,那里的拾破烂者向我威胁,我保证只是路过,如果有收买破烂的行为,可以扣压我的架子车可以拿砖头拍我的后脑勺。但是我没有再碰见那个人。我把那人的相貌告诉了青松路拾破烂者,希望让他们也帮我寻找,他们问:那是你的什么人?我说:是另一个的我。他们说:打你这个神经病!把我从青松路上打走了。

接着是连续的三天雨。雨对于城市的任何行业都是有益,对我们却是一场灾难,窝在屋里不得出门,不出门就不可能有收入。我和五富的米面吃完了,指望着卖了新拾的破烂才买的,现在气得也不再去买,仅有的三把挂面煮到了锅里,盐瓶子又底儿朝天了。五富骂道:咱这是寡妇尿尿,只出不入么!下楼到huáng八那儿借一勺盐。huáng八正啃窗台上晾着的gān霉馍,五富进来就不吃了,喝开水。五富说:做啥饭?huáng八说:没做饭,能省一顿是一顿,喝水。五富说:只喝水?huáng八说:树只喝水,我也只喝水。我一直在楼上chuī箫,这会儿突然停了。我停箫是听了huáng八的话觉得好笑,而大家,在我chuī箫的时候可能并不觉得我在chuī,各人gān各人的事,不chuī了却一下子觉得空旷,像鱼游着游着忽然没水了。杏胡从她屋里出来,说:咋不chuī了?五富说:你白米gān饭地吃哩,他冰锅冷灶的,哪有心思chuī?杏胡说:有买高档皮鞋的钱还没自己吃的,给谁省的?却盛了一碗米饭,上边放着白菜豆腐端上了楼。

我不接她的饭,说:你送的我不吃。杏胡说:我给你放老鼠药呀?我说:我怕种猪打哩。楼下的种猪高声说:我让端的!我就笑了:那饭里倒真要放老鼠药了!种猪说:药放得不多,毒不死的,吃了咱到老范家打麻将去!杏胡说:你敢?!昨晚输了二十元,你还去呀?种猪说:我让高兴给我参谋么,正是输了才要往回捞哩!杏胡说:你去吧,我可把话给你说清楚,你一夜不回来都行,反正九点钟我必须做爱!五富和huáng八嘎嘎大笑,我就说:种猪,乖乖在屋呆着,闷得慌了,我陪你下象棋。象棋你去买,谁输了谁请喝酒。

巷道斜对面的老范家又在拆了前边的旧屋重新盖楼房,巷道里满是砖头和沙,雨天里不能施工,老范他们就在后边屋里打麻将。老范的日子滋润,曾对杏胡说过:你们好啊,到城里挣钱,挣一个落一个,即便挣不了了还能回去再种地么。我们是能出租房屋过活,可下辈人怎么办呢,没工作又没了地还把身子惯懒了,往后的日子就苦了!老范的话是实话,这使我感到了充实和幸福,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可现在老范又在盖楼房,要盖五层,那一月的租金又该翻了几番!唉,瘦猪哼哼,成了市民的老范,肥猪也哼哼,人家这一辈钱赚多了,可以让子孙办公司做生意么,而我们呢,怎么撵得上呢?所以,老范也来吆喝我也去打麻将,我坚决不去。

吃过了饭,我们就玩起了象棋。棋要逢对手,但五富huáng八不是我的对手,种猪也不是我的对手,下了几盘兴趣索然,就看着五富和种猪下。种猪老是悔棋,而五富又极认真,两人不时吵嚷,言语开始难听。huáng八对我说:你管管么,要翻脸呀!我不管,坐在那里反刍。果然不久,五富和种猪就开骂了,五富抓起几颗棋子往巷道一扔,说:下×哩,不下了!赌气回屋睡了。

我依然不去理会。雨开始小了,但拆房拆下来的墙土被雨泡软了,一部分摊在巷道,又成了稀泥糊糊,但来往的人,猫和狗,不是滑倒就是脚上带两个大泥坨子。我就在那里看着,像在看电影,又像是狩猎,专等候着谁要倒霉滑跌了。但是,我发现了巷道靠我们这边的一堆泥土上竟生出了许多包谷苗儿。这堆土是老范将旧墙土随便壅在那儿的,里边有烟熏的砖头和坯块,黑灰色的泥土上生出二指高的包谷苗儿显得格外鲜绿。

呀呀,这本不是种包谷的季节,三天前还什么也没有的土堆上怎么就长了嫩嫩的包谷苗儿呢?土堆里可能是混杂了包谷粒的,这不足为怪,它是一有了水就生根发芽的,可包谷粒哪里知道这堆土不久就要被铲除运走,哪里知道这次生长不可能开花结果,恐怕长不到半尺高就会死亡呢?

多么想活的包谷苗儿,包谷苗儿又是多么贱的命呀!

我当然由包谷苗儿想到了我们。

五富赌气回屋睡了,是huáng八在巷道的稀泥里拣了那几颗棋子,他骂五富不经耍,又骂种猪悔棋,骂着骂着想起了这雨天城里有钱人去歌厅哩,去保龄球馆哩,咱日他妈的连饭都没啥吃,这政府咋不管呀,市长讲究深入基层哩,咋不到咱这儿体察民情呢?!

huáng八是一肚的牢骚,包谷苗儿的好处是它没有牢骚,反正它是一粒种子,有了土有了水有了温度就要生根发芽的,所以它也没痛苦。huáng八不如包谷苗儿,我们都不如包谷苗儿。

我还能想些什么呢,似乎我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事,比如池塘里根本没有鱼,谁也没放过鱼苗,就灌了那一池,一年两年后池塘里就有了鱼,这鱼是哪儿来的呢?比如穿衣服,穿得时间长了怎么就生了虱子?中学的课本上有达尔文的进化论,可池塘里的鱼和衣服上的虱子是什么进化的,进化得就那么快?这些我都想不通。我一边反刍着一边想把一些事情想明白,但没有想明白,反倒还要想什么就什么都想不出来了。我不想了,觉得头痒,使劲搔头发,头屑像雪片一样落在衣襟上。我大声叫起了五富,因为槐树上飞来了一只红顶白尾的鸟,这种鸟从来没有见过。五富没有吭声。

杏胡却吭声了,她说:天一下雨啥都湿了,咱的人咋一个比一个燥?

我说:噢。

她抱着几块烂砖头在院子的泥地铺列石:铺一块砖,跨一大步,再铺一块砖。头上的草帽在她弯腰时掉下去,雨把衣服淋湿了溻在身上,显出肥嘟嘟的臀。

她臀上好像长了眼,说:你看啥呢?我辛苦地给大家铺列石,你也不把楼上的砖头拿下来帮我?

我抱了几块砖头下去。

我说:铺列石gān啥,又没小孩怕滑倒。

她说:滑不倒就不会把院子踩成泥窝?天晴了,你让五富和huáng八把巷道里那些烂砖头拉来把这院子全铺了,等到冬天,再把这院墙也垒起来,满巷道里就咱这院子没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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