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_贾平凹【完结】(25)
今日里遂心愿,我跛爷坐中间,代理阎王掌大权,过去当吏啃骨头,如今官高找大钱,适才我问一案,二鬼把财贪,两人各罚三吊五,拿与太太缝衣衫……
夜郎便想,戏班还没有排过这出戏,到处搜寻本子,怎么就不知道来这儿看看。一时心情激动,才要叫服务员开了橱柜披览剧本,却一眼在另一卷里看到了一行字,字里有“马面”二字。虞白说自己是马面,自己也以马自足,且看看这戏里的马面做什么。便看了,原是甘脱身chuī牛撒谎,连哄带骗谋取了牛头的职位,这一段独白写道:
甘脱身:马面,你说你会搞啥子?马面:我会打条编筐子。聂正伦:判官,你又说你会搞啥子?判官:我会到处扯把子。阎王,你又会做啥子?聂正伦:问案我会装傻子。
夜郎恼丧了脸,骂道:“娘的!”脸拉得更长,从展室步行下来。
虞白还在大厅里喝茶等他,因为无聊,也是双臂趴在桌上,脖子上的挂链就露出来,正痴眼儿看吊搭在桌沿上的那枚钥匙,夜郎进来的时候也没理会。夜郎其实并没有看到她玩着钥匙,虞白趴坐在那里,背身实在像琴,心里便有了痒,一时把持不住,向她走去,站在身后了却怯下来,只用指头戳了一下她的脊骨,戳得有意也无意。虞白转过身来,忙收了钥匙,脸已经红了半边,却要说:“怎么了,气色倒不好的?”夜郎第一回触着了她的身子,又平安无事,心里为自己的勇敢而幸福。听虞白说气色不好,想是刚才看目连戏本惹的懊丧还在脸上,就说了刚才的事。虞白已从窘里恢复,连说:“是吗,是吗?”看着他笑。夜郎可以看着别人,看很长的时间,却经不得别人这样地看他。虞白看着他笑,眼拉得很长,光芒越发激she,他就发虚,似乎是一尊泥塑耐不住雨淋,一棵秧苗子受不得烈日曝晒,脑袋蔫下来,说:“能在yīn曹的肯定都丑怪——偏偏我长这个脸。”虞白说:“这脸怎么啦?男人要那么好看gān啥?”夜郎笑了一下,说:“要好看也来不及了??
原来西京城里早就演过目连戏的,南丁山到处搜寻资料,倒不知道来这儿看看。”虞白说:“先前这里还有几把祭叉的,后来也不知弄到哪儿去了。你们戏班能拿出打叉的绝活吗?”夜郎说:“还可以的??”话还未说完,虞白却起身匆匆往厅西北角的那间服务室里了。夜郎才在疑惑,一群人叽叽喳喳从门楼进到厅里来了,便有几个妇女斜眼瞧着他在说:“这是戏班人,没错,是那个打杂师。”“是吗?戏子都是俊哥靓姐的,他这么个长脸?!”“长脸总比你个没脸的好!?‘我晚上去歌舞厅陪陪舞就没脸呀?他们戏班说得那么好听,到咱厂还不是为了赚几个钱?听说这次给了他们一万五千元的!”“那分摊下来又能有多少?剧团现在都发不了工资。难为他们来演了鬼戏!搞文化需要经济,但现在却反了,兴‘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这也好嘛,这些戏子就可以当一回他们的表演艺术家了嘛!“”别那么损人!他要听见了。”“听见了咱去握握手呗!”果真就过来和夜郎搭讪,火辣辣的眼睛把夜郎从头看到脚,嘴上说了“我们认得你,烧成灰也认得你,我们都是追星族”,耳咬耳地又批点了他的头发没有橱油,衣服不是名牌。
夜郎终于弄明白这是南郊机电公司的工人。与她们握了手,打哈哈,她们就到庭院里去大呼小叫了。虞白便从服务室出来,一边招呼着夜郎,一边就走出民俗馆,夜郎撵上来,说:“你猜我见到谁了?”虞白说:“我看见了她们了,才躲了的。”夜郎说:“听丁琳说你原是那个厂的,见了她们倒躲了?”虞白说:“离开那厂我就不愿再回去,谁也不想见的。”夜郎说:“那是个大厂,效益还挺好么。”虞白说:“你去了一两天了解什么?那么一个大厂,正因为大,有自己的医院、影院、俱乐部、福利区,从托儿所一直到中专,四周又尽是农村,成了个独立王国。建厂几十年了,人员不动,子弟又都是顶班,结果夫妻同一车间的,父子一个部门的,裙带关系盘根错节,你要得罪一个人了,说不定就得罪了一大片,你想想这样的大企业能有活力?现在报纸上、书本上到处批判中国的封建村社文化,批来批去,可城市里却成了楼院文化、单位文化,那样的环境还培养什么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只产生小市民!”夜郎见她说得动了气,倒不好言语,说:“我没在工厂呆过。”
虞白说:“我给你说这些gān什么?全参观完了吗?你说,参观完了,是立马回去给丁琳写文章呢还是回我那里去?还是到街上再去转转?”眼睛又盯住夜郎。夜郎说:“你说。”虞白说:“我要你请我吃饭,敢不?”夜郎说:“行啤,你要吃什么?”虞白说:“如果心疼钱,就不勉qiáng了,可我给你要说的——赞美女人是一种高尚,请女人吃饭也是一种高尚!”
两人随巷往东走,虞白说:“我要吃粤菜,吃大龙虾,吃片皮鸭,吃蟹huáng包子!”夜郎说:“吃啥都行,你点菜我掏钱!”到了大街上,行人都拿眼光瞧他们,夜郎就故意退后,拉开一段距离,虞白就停下来,等他走齐了,说:“你个大男人倒没我走得快。”夜郎说:“过来过去的人都在看你??你真美,在家的时候倒不觉得,一出门,人与人一比就出众了。”虞白说:“是吗?”夜郎说:“真的是,我刚才退到后边,就是看看你的美法,也不想让我这丑男人并排与你走了,影响你形象。”虞白说:“那你怎没想到和我并排走了,你更衬托我美呢!”偏不让夜郎或前或后,自己又说:“我美什么,我知道并不美,我只是气质好些罢了。”在大街上走,自行车只能推着,虞白就说她脚疼,两人就钻一条巷子,瞧瞧没有警车,夜郎骑车,虞白坐后。夜郎的感觉里,虞自在后坐着,就如被他背着,他的后脖根有了一丝热烘烘的呼出来的气息,苏苏地痒,他就兴奋异常,车子骑得飞快,且不停地瞄着路上的小石子或那些坑坑洼洼碾过去,虞白的胳膊自然弯过来抓着了他的前右衣襟,叮咛了慢些慢些,别把她颠得撂下去了。夜郎说:“技术好得很哩!”偏双手也撒了把,吓得虞白一阵小叫,夜郎才老实下来。车子一骑得慢下来,夜郎低头就看着虞白拉衣襟的手。手并不小,极其肥胖,奇怪的是指根粗而指尖细如刀削,且小拇指竞短于无名指一半。夜郎说:“虞白!”虞白说:“嗯。”夜郎说:“你这手真好。”虞白立即把手收了。说:“你别取笑我,我恨我这脚手了,这么瘦的人,脚手却肉乎乎的。”夜郎说:“胖是胖,指头却那么尖长的,这就好看了。”虞白把手又弯过去抓着衣襟,五指在动着。夜郎说:“小拇指头真好玩,那么一点!”
手又要退回,但离开衣襟了又抓住,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来照相手都要放到身后的。”夜郎说:“我想到是jī爪子了!jī的一个脚趾就长在小腿上的。”虞白另一只手在夜郎的背上捶了一下,骂道:
“你真坏!”夜郎越发得意了,说:“不是jī,是凤——行吧?”虞白在后边说:“你们男人会说话。”夜郎突然有了冲动,脸先红了一下。脱口说:“我能摸一下吗?”虞白说:“不行!”夜郎一只手已经离了车把,又落回车把,多少有些难堪了,说:“那我就多看看。”虞白却把手完全地抽回去,再也不抓衣襟了。两人一时无话。巷道不平,出现了一截一截污水蚀陷的坑,车子左拐右拐,车轮还是碾进坑里,没有倒,却咯噔颠了一下,虞白的手又弯前来拉紧了衣襟,在说:“不让拉还要拉哩!”夜郎知道她在解嘲,为刚才的行为作台阶下,心里倒感谢了这凸凹不平的路石:却不知还再说些什么好。心里装了鬼,这么骑着,身子便不自在起来,先是觉得后座上的虞白一定在看着自己,有被人审查的尴尬。他的头发粗乱,后领或许有了污垢,她是不是在嘲笑和讨厌他呢?车子终于在一家粤菜馆门前停下来,虞白却指着斜对面的一个小吃摊说:“我要吃面皮!”夜郎说:“面皮有什么吃的?”虞白说:“你以为我真要吃粤菜吗?我是试你舍得不舍得的——我要吃面皮,只吃面皮!”夜郎似乎有些泄气,说:“吃个面皮,何必跑这么远的地方?”虞白说:“你后悔带我走了路?!”嫣然一笑,已去了小吃摊,将张票子递上去,叫道:
“来两碗!”
吃罢,两人都是红油嘴唇,虞白从小挎包里取了餐巾纸来各自擦了,夜郎说:“我真丢人,倒让女的掏钱。”虞白说:“我最看不起的就是男女吃饭,吃多吃少必须要让男的掏钱,说得也好听,是给男的一次爱的机会。”夜郎说:“我没这个机会了。”虞白说:“你不是又给了我机会?”说过了,又说:“你笑什么,别把玩笑当真的!”夜郎不语,跨上车子狠劲地蹬,巷里人躲闪不及,有人骂街,虞白的脸面就过不去,说:“夜郎二杆子!你疯了?”夜郎说:“你见过鹿吗?”虞白说:“没。”夜郎说:“八月的鹿在山上跑起来就疯了似的。你知道它为什么?”虞白说:
“为什么?”夜郎说:“八月份麝生成了,它为它的香而狂哩!”虞白说:“瞧你老实,倒这么贫嘴!这是往哪儿去呀?”夜郎说:“风往哪儿咱到哪儿,我驮你天上去!”车子到了东城墙根,折头随墙根的马道又向前,虞白脚一踩地,跳下来了。夜郎只好停了车,说:“在这里也好,城河沿的树林子里,有许多消夏的园子,咱也去坐坐。”两人过了东门dòng,绕到城河沿上,树林子里果然有数处小园子,园内的条椅皆隐于树丛或遮有大的阳伞,灯已经亮起来,一对一对男女进去了,买了座位就钻进阳伞和树丛去,送冷饮的只管送去冷饮,别的就不再有了眼睛和耳朵,坐在园中那一盏乍明还暗的灯下数点钞票了。夜郎和虞白进去,只有北边角落的一个帆布篷下才离开了顾客,夜郎即去jiāo纳座位钱和买冷饮,虞白四下里看了动静,先进去坐了。篷子极小,面对着城河斜坡上的树林子,树密得黑影幽幽,看不见城河水却听见水里的青蛙唤,篷的左边和右边恰有两株小树遮掩,如丫鬟伺立,里边是一张两人坐的木椅。虞白才坐下,一只萤火虫就从密林子飞过来,灯不照它它自照,停在篷的柱上。虞白伸手去捉,却怎么也捉不住,模模糊糊看见柱上刻有联语,一边是“树林深处情意多”,一边是“帆布篷里幽梦长”,正想着我怎么到这里来了,就听得近旁有人在嘻嘻不已,扭头看去,透过树叶,不远处的一丛树中也坐了一男一女,女的正蹲在那里,头偎在男的腹下,呜嘬有声。虞白先不知是在gān什么,猛地醒悟,心慌气喘,恶心要吐。夜郎端了冷饮过来,说句“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的”,虞白脸脖顿觉火烫,起身即往外走。夜郎连问“怎么啦?怎么啦?”她不答话,走出园子已经到了马路上。夜郎只好拿了两瓶芒果汁追出来。虞白说:“你就领我到这样的地方?!你常来这儿吗?你是不是常来这儿?!”夜郎问是什么地方,虞白说:“都是些狗男狗女,下贱死了!”夜郎也不再问,只好说:“是你要去的,怎么是我领了?你嫌那里肮脏了,咱到前边那个歌舞厅去,反正时间早的。”车子一个带一个又走,夜郎在前边哧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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